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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43部分阅读

    他打开琴盖,说他赏给她一支曲子。她说谢皇上,眼窝忍不住湿了。

    光绪专心地弹琴,弹的是那支吟儿非常熟悉的《碧云天》。在景仁宫里,他不止一次与珍主子在一起,他弹她唱。这哀伤的音乐,她听了许多次,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感动。凄婉的琴声中,她仿佛看见了珍主子向她走来,后来,珍主子突然变成了荣庆。她看见他抱着自己骑在马背上,沿着梨花盛开的梨花沟向前缓缓走去。风中,飞花似雪。琴声,如歌如诉……

    吟儿离开瀛台时,忍不住驻足回首。西天一轮巨大的红日缓缓沉下,将宫中那一栋栋飞檐殿脊、黄瓦红墙染得一片辉煌。她呆呆地望着这金色的黄昏里,那瑰丽绚烂的天火渐渐熄灭,突然听见远天紫灰色的晚霞里传来一声飘渺而无奈的叹息。她听得出,那是皇上的声音。

    一九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当天深夜,光绪皇帝驾崩。第二天,慈禧也死在病榻上。是巧合,还是天意,或是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谁也说不清。

    一大早,小格格收到瑞王的信,老人在信中说他哮喘病又犯了,病势愈见沉重,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他,瑞王在信中提到皇上和老佛爷病故的消息,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其实在瑞王家信发出的几天前,东京、神户各大报纸早就报道了大清国皇上皇太后病逝的消息。

    听到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的消息,荣庆立即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呆不住了,成天想着回国,心里牵挂着吟儿。由于瑞王爷失势,告老在家;舅老爷被赶出宫中,所以他离开北京后,从此断了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关进宗人府,有人说她放出宫外,甚至还有人说她死了。不论哪一种说法,似乎都凶多吉少。但他仍然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他宁可与小格格同居,不肯跟她结婚,就是想将正式夫人的位置空着,也算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

    除了吟儿,他还挂念着母亲。父亲死后,母亲哀痛不已,加上想念他,眼睛都哭瞎了。他跟小格格说,他想回国看望母亲。小格格不同意,理由是老佛爷虽然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和朝廷并没有大赦天下,因此他作为朝廷要犯,只要一回国,仍然面临被逮捕的危险。

    得知父亲病情,小格格心里非常沉重。三哥不久前病故,这世上就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了,要是父亲万一有什么情况,她总不能不去送终啊。她要走,又放心不下荣庆,她跟荣庆商量。他劝她回去。她思忖许久,提出要跟他登记结婚后再走。他劝她还是先回去,他在日本等她消息,一旦情况许可,他再赶回去和她完婚。小格犹豫再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终于决定由她先回去,看看北京的情况再作打算。就这样,他送她由横滨港上了去天津的大轮。

    小格格走后,他天天盼着她的来信,希望能尽快赶回去。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收到她一封措词含混的来信,既没说他可以回去也没说不可以,要他再耐心等一等。他实在等不及了,那天他从东京回到神户家中,办理好一些事务,将整个居所交给家中的女佣人,也不跟小格格联系,便匆匆登上海轮,踏上了回国的归程。

    他在心里盘算,小皇上刚登基,国内国外面临许多麻烦事,特别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在南方渐渐成了气候,朝廷哪儿还顾得上他。他决定瞒着小格格先回去再说,一方面回去看看瞎了眼的母亲,一边悄悄背着小格格打听吟儿的下落,这样反倒比跟小格格在一块更加方便。

    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辽阔的海面,想到很快就要回到离别了近八年的北京,心情说不出地激动。那儿有他的家,他的根,有他瞎了眼的母亲,还有他多少年来不敢想起,却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吟儿。

    第三十二章 鹤顶红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最终通过小回回找到了吟儿。当他得知茶水章娶了他心爱的女人,心中大怒。吟儿见了荣庆,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为了成全他俩,作出了个人意外的选择。这一对有情人经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终于走到一起,就在他俩新婚前夕,突然冒出一个鹤顶红之谜……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这才发现尽管天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座高大的青灰色的紫禁城依然像从前一样风雨不透,那金黄的瓦顶和褚红色宫墙下,仍然编织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

    整整九年过去了。宫中的老关系全没了。舅老爷老得连腰也弯了。别说宫里的事,就连身边的事也是说了前面丢了后面。元六和茶水章也找不到。总之,紫禁城高高的城墙,隔断了他所有的线索。他回到乡下祖屋,见了母亲,安顿好她老人家,再次回到城里,成天像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希望能出现奇迹。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任何奇迹也没出现。

    一天,他经过西四街口那家老字号当铺店。望着那热闹的当铺,想起他两次在这儿碰上小回回,脚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他发现这儿比从前更热闹,所不同的是不但有大家子弟出入,更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其中有不少日本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来这儿洋人特别多的原因是这家当铺一直与宫廷太监有密切联系,太监们偷来的脏物,或是从四处搜刮的宝贝不少都是从这儿脱手的。他进了当铺店,找到一位管事的掌柜,二话没说,当下掏出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向他打听一个叫王回回的太监。那人见他出手大方,以为他一定是想通过王公公倒卖宫中的宝贝,几乎没有犹豫,便将王公公宫外的住址告诉他。

    暖意融融的春日下午,小回回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翘着一条腿,手里捧着一只宫中偷来的长管紫铜水烟袋,一边抽烟一边抿茶。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小回回了,他现在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监。这差事不但清闲,而且手上有权,加上他是老佛爷身边的老人,隆裕成了皇太后,自然对他另眼相看。老佛爷不在了,宫中的规矩比从前松多了,因此过去他替李莲英出货,现在轮他自己替自己收银了。这不,他在宫外置了三进院的四合院,里里外外几十间房,佣人好几个,居然还讨了个老婆当摆设。

    他望着自己吐出的一团团烟雾,目光落在长案上那只造型精美的德国制造的自鸣钟上,心里美滋滋的。这是隆裕皇太后赏他的,值好几百两银子。由这个名贵的钟表,想起了吟儿,当年她住景仁宫里,老佛爷特意赏了一座跟这差不多大小的自鸣钟。要是她不出事,这会儿该她儿子当上皇上,她就成了皇太后了,他也就不是现在这身价,至少崔玉贵总管的角色非他莫属了。

    “王公公!有客人要见你。”男佣人匆匆跑进堂屋。

    “不见!”小回回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不见也得见!”跟在男佣人身后的客人突然出现在小回回面前。

    “荣……荣侍卫!”小回回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他一下子从椅子里蹿起,毕恭毕敬地给他让了坐,一边叫佣人上茶。

    “没想到吧?”荣庆笑笑,打量着堂屋里的摆设,加上他来这儿前就听掌柜的介绍了他的情况,知道他赚了不少黑心钱。时间过得真快,头一次见到他,他才不过十四岁,转眼就成了大人了,往少里说也二十六了,眼看往三十上奔了。

    “您这一猛子扎得不浅哪,将我们全撂那儿了!”佣人一走,小回回立即打量起荣庆,见他衣着考究,似乎在国外混得不错,“听说你娶了瑞王家的格格了?”

    “吟儿还在宫里?”他顾不上跟小回回闲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别提了!”小回回深深叹口气,每每想到这事就说不出地窝心,“眼瞅她当上了主子,我也跟着喝上汤了,谁能想到,她疯病说犯就犯了,自个把自个儿卖了。要不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我问你她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对方。

    “还能怎么样?能活下来就算天大的命了。”

    “她还在宫里?”他追问。

    “这……她早就不在宫里了。”小回回吱吱唔唔。他让吟儿和他的事闹怕了,凡事跟他俩沾上边准没好。

    “那她在哪儿?”他紧逼不放。

    “反正是走了大半年了,究竟在哪儿不清楚。”

    “那茶水章呢?”他急了。

    “茶水章?”小回回皱起眉头。

    “就是章德顺。原先伺候过皇上……当年我托他给吟儿捎话的。”

    “他呀,你就别提了。”小回回是茶水章徒弟,能不认识茶水章。当年他进宫给吟儿递话儿时,就是他向老佛爷报的信。此刻他闹不清荣庆的来头,但有一条,跟他犯不上结仇。既然这样,他已经对不起章老头一回,再对不起一回也无所谓了。

    “死了?”他心里一沉。

    “您再往好处想想。”

    “紫禁城铁桶一般,跑得了?”

    “别跟我卖关子,有什么你直说。”

    “您问他他敢见您吗?他怕您活吃了他!”

    “我凭什么呀?你这叫人话!”荣庆觉得有些不对头,觉得他话里还有意思。“他娶媳妇儿了。”小回回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

    “你能娶媳妇,他就不能娶媳妇?”他笑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可不一样,他娶的是宫女。您还不明白?”这下轮小回回沉不住气了。

    “她爱娶谁娶谁,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打听吟儿。”

    “我说荣侍卫,您怎么就点不透呢?”小回回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您怎么就不问问,茶水章娶的谁呢?”

    “谁?”他心里一愣,闷闷地问道。

    “您让我给谁捎话呀?”小回回反问。

    “你说吟儿?”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团热血往上涌,脸红得像猪肝。

    “我可没点名。”小回回正话反说,为的是故意激他,“你放屁!”

    荣庆上前揪住小回回衣领,小回回急了,说我又没娶你媳妇,他一想也对,只得松开手,站在那儿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一定要小回回告诉他,茶水章住哪儿,他非得宰了他不可。小回回半大不说话,等他骂完了,小回回突然老成持重地对他说:“心字头上一把刀。您得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忍不下!”他暴跳如雷,吓得小回回慌忙摆手。

    “您怎么不明这个理?等他一死,吟姑娘还是您的啊!”

    看上去小回回晴蜓点水,这话儿说到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但在他听来,却犹如晴天里的雷声,心头不禁一震。对方分明暗示他,茶水章死了吟儿就是他的。换一种说法,只有茶水章死,他才能得到吟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贴在大腿边紧紧捏成一团,半大不说话,他突然大吼一声,一拳砸在茶几上,炸耳的响声中,结实的红木几面竟然炸裂开,上面的茶壶茶盏飞得老高,摔在地下一片狼藉。

    茶水章一大早去找李莲英了,想让他帮自己在外面找个活做做,老佛爷死后,李莲英便辞了总管职务、由宫中搬到黄庄的民宅里。崔玉贵当上了总管后,将茶水章宫中的外差开缺了,为了支撑这个家,他才去找李莲英帮忙。李总管认识人多,介绍他在哪个王府里当一份差事,对他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吟儿劝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别出去找活了。他不肯,说这些年当奴才当惯了,闲下来身体反倒会更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怕吟儿跟着他受委屈,所以坚持要出去找一份差事。

    茶水章走后,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小回回突然来了,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荣庆从日本国回来了。乍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的心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来。等她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好。特别当小回回告诉他,说荣庆这些年来一直没成亲,一心等着她。一听说他至今仍然独身一人,心里更乱了。这一晃八年了,心想他怎么也娶媳妇成家了,没想他竟那么死心眼儿。她这一急,忍不住哭了。

    小回回让她别哭,要她趁早打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她不明所以地反问。

    “求求隆裕太后,让她下个旨令,把你跟章叔分开不就得了。”

    “这是老佛爷的旨令,她怕不肯答应。再说我早就不在宫中了,想求也求不上。”

    “这倒也是。看来,除非章大叔‘无常’了,那会儿你正正经经成了寡妇,你再嫁人就谁也拦不住了。”宫中为了忌讳,人死了就称之为“无常”。小回回这么说,显然隐喻着某种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一听小回回扯到什么死不死的,她心里顿时毛了。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就跟他白头到老吧。至于荣庆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小回回临走前,走到院门边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回过神来,想找荣庆,上我那儿,或是上他舅老爷家。“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用腰上的围裙擦干双手,一路追出门外,小回回早经不见了人影。她站在那儿,望着空落的胡同,心里象堵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她回到院子里,匆匆晾了衣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发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任何有荣庆的消息。一开始,她说不出的焦急惶恐,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六神无主,啥事也干不成,后来,这种焦灼渐渐变成一种无奈,像一团灰烬,捧不起也放不下。再后来,她似乎习惯了,对他的思念像一片飘渺无痕的烟雾,说忘忘不了,要想也想不下去了,可是,正当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时,偏偏他出现了,令那几乎被忘却的、藏在她心底深处对荣庆的思念突然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从衣箱底下取出那只藏着她头发的锦囊仔细端详着,当年那乌黑的发丝已经有些发黄,变得没有光泽了。这是她留给他作纪念的,后来他又交给茶水章交还到她手里。望着手上的锦囊,想着小回回刚才说的话,她心口里的那活蹦乱跳的玩意突然收得紧紧的,两片肺叶像鸟儿垂死的翅膀,沉重地粘在她那石头般冰凉的胸腔里。面对荣庆突然归来的事实,一时间,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想到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茶水章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说李总管替他找一个好人家,到某王爷家当内差,每月例银四十两。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错,另带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他说得高兴,拿起毛巾往盆里一放,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水溅得一脸一身。原来盆里是滚开的水,忘了兑凉水。她慌忙问他烫着没有,一边替他加了凉水。他说没事。洗了脸,他按往常惯例在方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缓和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看我忙昏了头。”她突然回过神,慌忙系上围裙张罗开,“到现在还没顾上做饭呢!您今儿想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儿?”

    “吟儿,你心里有事儿了?”他一进门便发觉她神情恍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其实他心里也有心思。今儿上黄庄李总管家,听李莲英说有人见到荣庆回来了。

    “没有啊。”她竭力掩饰,手下揉着面团。

    “有客人上我们家来?”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壶茶。

    “忘了跟你说,小回回来了。”她心里有些虚,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

    “他来这儿有什么事?”他心里有些疑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坐了一会儿。”

    “他还没忘了咱们?”他心想小回回发了财,连老婆也讨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她没答话,端着瓦盆里的面团进了厨房,他瞅着她背影,心想会不会是小回回跟她说了荣庆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认识人多,耳朵特别长,说不准他已经知道荣庆回来了。他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直到吟儿在桌面上摆好饭菜,这才跟她面对面坐下。他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烙饼,喝了一大碗校鹤粥,然后舒坦地抹了一下嘴巴,终于告诉她,有人见到荣庆了。

    “是吗?”她心中一颤,“听谁说的?”

    “老叔告诉我的。”宫里上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