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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第28部分阅读

    云突然地:“走也好,你先走,如果那边顺心,我将来也过去。我听到那些议论了,咱们社里那位厅长夫人,居然说你是‘反动记者’。那天我为这事和他吵了起来……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你别往心里去!”

    张大明轻轻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有人当面就对我这么说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可更多的是无奈,最后也就习惯了。什么叫反动,反人民才是反动,可我始终关心着那些受苦的人民群众,怎么成了反动,而他们……你说那位厅长夫人都干啥,一天就是扯家长里短,拨弄是非,挣着高工资,她反倒代表革命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我早相通了,这不是人民的评价。你虽然为人民说话,可他们却无法为你说话,就象乌岭这些打工者似的,我们为他们而来,他们知道吗?他们会为你说话吗?即使他们想说话,通过什么渠道让别人听到呢?又有谁能认真听呢……其实,这也是我们国家的悲剧,人民虽然多,却不能形成一种力量来表达自己的意志,使真正为他们着想的人陷入孤立……咳,不管怎么说,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整人了,我非常清楚,要是过去,有我这种想法再把它说出来,下场将很惨很惨。在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都是这种下场啊!”忽然改变了语调:“行了,志诚,竟听我的了,这些话,有的我跟肖云流露过,可从没跟其他人这么谈过,是不是太偏激了,你一定烦了吧!”

    “不,不,”志诚急忙说:“我很愿意听,真的很愿意听,非常愿意听。只是……”想了想,试探着说:“我有点替你担心,你有这种思想,又是个记者,搞不好恐怕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

    张大明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得对,确实有一点。不过,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要不是置身于这样的绝境中,我是不会说起这些的。其实,我有时也很奇怪自己:你为什么总想这些呢?不管怎么说,你是省报记者,你不是社会底层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黑恶势力也欺负不到你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为什么要写那种给你带来麻烦的文章呢?其实,凭我的文笔,挣钱当官都不是难事。给一些刊物写记实稿,稿费很高,有的撰稿人每年挣几十万,要不就给哪个私营企业写宣传性稿件,报酬也不低。要想当官,就到大机关去当秘书,干几年就提起来了,往大了不敢说,要是在省直机关当秘书,几年后下去当个县委书记、县长还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为什么偏要这样做呢?我也思考过,大约和经历有关,我小时候在农村,受过苦……可李子根和我同村哪,也受过苦哇,他怎么变成那样了?要不,就是受教育的结果,或者百~万\小!说思考的结果,或者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想来想去,我也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我是自信的,我知道自己热爱这个国家,我热爱我们的人民,我发自心底地希望我们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反对的只是那些黑暗腐败现象,所以我不反动,反动的是那些腐败分子。”

    张大明的话勾起志诚很多同感。对了,原来队里的老张外号不就是“反动警察”吗?他是怎么落下这个绰号的,不就是爱发牢马蚤吗,不就是对那些干扰执法办案现象不满吗?后来因为一起案子得罪人狠了,上边有人说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刑警’,就调走了……警察本身就是执法,法律的生命是公正,可执行公正使命的警察本身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人们还能相信什么呢?自当警察以来,没少接受各种教育,一些领导动不动就训话,批评基层警察法治观念不强,不能秉公执法。其实,到底是谁不秉公执法啊?我们基层警察能有多大的权力呀,更多的时候还不是有人不让我们秉公执法。我们千辛万苦破了案,抓个罪犯,可哪位领导一句话,就得乖乖放人,不知内情的群众往往还将其归罪于警察,让我们里外不是人。

    志诚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嘴讷,怕表达不清显得浅薄,让张大明笑话。张大明却又用微弱的声音开口了:

    “其实,现在有些法规制定得也有问题。就说矿难事故造成伤亡的赔偿吧,一般参照交通事故执行。而规定中就将受害人分成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两种。城里人赔的就多些,农村人赔的就少些。依据是农村人收入低,城里人收入高,可是,难道农村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城里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城里吗?收入低的人就永远收入低吗?同样,收入高就能保证永远收入高吗?对了,肖云你说过,一个人在矿山出事故死了或者被交通肇事撞死了,就是全部按规定赔偿,顶多也就四五万元,最多五万元,就象那个张林祥家似的,他们还很满意。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就值五万元吗?五万元就可以抵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吗?我们是人,不是商品,不是动物,不是猪狗……”

    张大明激动起来,声音也大起来。这也引起志诚的共鸣。他想了想,既是对自己解释,也是对张大明询问地说:“也许,这是考虑到责任人的赔偿能力,我们国家还不发达,多数人收入还有限,如果规定得过高,他们负担不起……”

    “不,”张大明用坚决的语调打断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这种说法考虑责任人的利益,忽略了受害人的利益。而法律是应该向弱者倾斜的,这个解释违背了这一精神。第二,事实上,很多责任人在经济上都很富有。譬如说交通肇事吧,养得起车的能是穷人吗?或者是单位,或者是有钱人。就算我们这个欠发达省份吧,一般市县里,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也不希罕吧。就算他有几十万,撞死一个人赔偿个几万,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如果两个人有仇,完全可以假借交通肇事撞死对方,然后赔几万了事。象李子根这样的,家财以亿计算,赔偿几个人算什么呢?我想,他可能是情急之下才这么对付我们的,否则,完全可以制造一起交通事故把我们干掉,到时,顶多也就赔上几万几十万,这对他算什么呢?所以我说,这条法规有重大缺欠。说得严重一点,根本不是以人为本,也没有考虑受害者的利益。”

    3

    张大明愤愤地住口了。志诚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是警察,习惯了政治纪律约束,总觉得写到纸上、已经制定颁布的法规条文是神圣的,不容怀疑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有时,它们也不那么合理。一时之间,心被搞得乱糟糟的。张大明说得真对,有思想不如没思想,有思想就带来痛苦。现在就这样,听他这么一说,心情非常不好,觉得发堵,难道,一切真的这样吗?不一定吧……他挣扎着试图反驳他,说:“这……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有些现象终究是少数,象乌岭煤矿发生的事,终究是少数,是个别的。”

    “对,我承认它是少数,是个别的。”张大明沉默片刻低低地说:“我们国家从总体上说是好的,特别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成就也是史无前例的。可是,少数又怎么了?我就反对这种多数少数的说法,好象只要多数人生活得好,少数人受点虐待也应该似的。不,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对所有人都是公正的。要知道,少数和多数是转化的,你今天是多数,到明天可能就变成少数。如果我们对少数人不公正,实际上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公正。今天他是少数,明天你可能也成为少数。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多数中呢?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女、晚人后辈不是少数,不当煤矿工人呢?你再看看,这些少数又是哪些人?是的,他们自身可能素质不高,存在这样那样的弱点,也应该教育提高,煤矿也应该按市场规律运作,按劳分配。可是,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从黑暗的地下为我们奉献光明,我们怎么能容忍这样对待他们?对他们的不公正也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不公正。如果面对这一切心安理得,那还是人吗?!”

    张大明的声音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愤,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点怒吼的意思了,衰弱的感觉一点也听不出来了。他说完马上意识到了,急忙放低声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可停了停又低低地说起来:“这些话,郁积在我心里多时了,平时并没有讲过。现在遇到这种事,再加上你的调动,就有点控制不住了。对了,你刚才的话又使我产生了联想。大概,有些掌权者从来不象我们这么想,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或者晚人后代会成为矿工。他们就是想用手中的权力保证自己辈辈当官做老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所以,才不愿意改变现状!”停了停:“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即使不能发表也要写,寄给党中央国务院,或者发在互联网上!”

    肖云突然冒出一句:“也别想得那么容易,互联网也有人管着,你要发表这样的文章恐怕也会带来麻烦!”

    “我要怕麻烦就不写了。”张大明冷笑一声激昂起来:“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以这次经历为素材,写几篇有份量的文章,一定要让高层领导知道这些事,并提出一些建议,同时,还要让社会上更多的人知道。黑暗和腐败必须揭露,只有揭露他们,把他们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们才会恐惧,因而才会减少,捂着盖着,只能使它们更加猖狂,最后,将会完全侵蚀光明,驱逐光明,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张大明停下来,肖云却突然又冒出一句:“可是,谁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出去呀?咱们还能出去吗?”

    “能,一定能,要有信心。”张大明鼓励说:“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外面有人知道我们可能身遭不测,不论哪个人、哪方面采取行动,都会救我们出去。我们出来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报社也许已经察觉不对头,开始采取行动,还有志诚他们公安局……对了,还有平峦县公安局的一些领导和警察,他们都可能采取行动。志诚,你说是不是!”

    志诚知道,一切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为了给肖云以信心才这么说的,就急忙符合说:“对,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在到达乌岭前曾经跟队里通过电话,明确告诉他们我来了乌岭,也透露了有可能会出事,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死去,要坚持住,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哪怕我们中有人先死去了,剩下的人也要活下去。如果能生还,一定把这一切带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给死去的人报仇……”

    志诚说着说着停住了。他本来是给肖云鼓劲儿,可说来说去变成了一种悲怆的誓言,而且,自己的心也颤抖起来。是啊,到底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呢?能不能三个人全部生还呢……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眼睛也在黑暗中湿润了。

    肖云悄悄抓住了志诚的手。

    沉默片刻,张大明轻声说:“志诚,你说得对,我们是要有多种思想准备。如果你们俩出去了,而我……留下来了,你们一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世人,同时,我还有一件私事请你们替我完成。替我去医院看她最后一眼,同时代表我通知医院,停止一切维持她生命的措施,既然我已经不在世上,她醒过来也不会幸福……”

    志诚的嗓子紧紧的,下边的手也不知不觉和肖云抓得更紧:“这……对,我们是应该做好各种准备。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火花,心里顿如倒海翻江:“如果你们俩能出去,我留在这儿了,我希望……希望你们将来能生活到一起……”

    “志诚……”

    两人同时叫了声他的名字,肖云使劲甩开他的手,从他的臂弯中挣扎出来,哭泣着道:“志诚,你说什么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

    她又搂紧他呜呜哭起来。

    张大明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志诚,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再说点心里话吧。我首先要感谢你……可是你做得不对,肖云她是人,而且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人,她有自己的选择,你不应该这样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我看出,你是个非常真诚的人,我也不擅长说假话。我承认,我对肖云是有好感,我们之间是存在很深的友谊,可我们从来没有超越界限,更没有做过不道德的事,而且,我感到,她是爱你的,很爱你……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们闹矛盾的日子里,她很痛苦,曾暗中默默的垂泪……”停了停:“现在,我也看出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对她的感情很深,否则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救她。可是,你没有想过,女人和我一起生活,很难得到幸福。我总爱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总关心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我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什么风险,我不希望哪个女人为我提心吊胆,经受折磨……另外,我记得在一篇文章中看过一段话,很有道理,大意是,第一次爱情很重要。如果第一次爱情是不幸的,今后的婚姻恐怕很难幸福。而我的第一次爱情已经这样,她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即使有一天我放弃了她,也不想再和哪个女人结合,我担心会给她带来不幸。”

    “不,”志诚反驳说:“你说的不对……这个……那些不幸的第一次爱情往往是人为的,而你……你不一样。”他感到自己的语言的笨拙,无法准确表达心里的意思。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说:“你也没有理解我的话,我希望你们一起生活,不是强迫……我觉得,你们在一起生活能够幸福,我这么说是真诚的。是的,我爱肖云,非常爱她,如果我真的不在世上了,我希望她生活得幸福,而我感觉到,你能给她幸福。”换一种语调:“我也不隐瞒,我和肖云之间曾经发生过危机,我……我也真的对你产生过一点想法,可现在全都没有了。我看出,你是一个好人,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旦我出事了,你们活着,希望你们能生活到一起……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停了停:“那就是,让肖云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你们不必告诉他有我这个人,把他当成你们的孩子,可是,让他生下来,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志诚说不下去了。张大明也一时不知说啥好:“这……你,我……可是,万一我留下了,你们俩出去……”

    “行了,”肖云带着哭腔打断二人的话:“你们别说了,你们只想自己,想过我吗,想过第三种可能没有?假如你们俩活着出去了,我死在这里呢?”又哭泣起来:“你们俩都是难得的好男人,我也希望你们都幸福地生活。如果你们出去了,我留下来,希望你们尽快忘记我,组成新的家庭,幸福的生活!”边抽泣边说:“生命中遇到了你们这样的男人,我也很满足。志诚,我对不起你,这半年来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都怪我,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不那样了……张大明,你也不会死,你会活着出去,咱们都活着出去……”

    志诚的眼睛又湿了:能吗,还能活着出去吗?但愿如此吧。如果不能都活着出去,哪怕出去一个人也好啊,特别是肖云,她已经怀孕了,她的体内还有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不,她不能死,她绝不能死,一定要逃出去,只要她活着,自己死了也心甘情愿。

    4

    三人都沉默下来,半晌没有一点动静。志诚虽然醒着,可不知张大明和肖云是否又睡过去了,为不打扰他们,就一动不动地坐着,把肖云的一只手紧紧握手中。她的手很凉,也不可能不凉,在井下呆了这么长时间,体内的热量失去太多了,她的身体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体内的孩子呢,会不会也因此受到伤害……他用力握着她的手,希望用自己的温度把她的手变热,可好一会儿过去,还是那个样子。一时之间,压抑多时的绝望感觉又从心底升上来。尽管他安慰她,鼓励她,说会有人来救。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底。谁会来救呢?省城的战友们鞭长莫及,即使真赶来恐怕也时过境迁。那么,近距离又谁能帮助你们呢。何清、蒋福民,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公安局的陈副局长了……对,齐丽萍说过,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在电话中听清了你的话吗?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能够采取行动吗?即使他想救你,又怎么能知道你在井下什么地方呢?看来,凶多吉少啊……苍天哪,我死不要紧,可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啊……

    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