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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35部分阅读

    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女史,竟会命丧你手!”

    说着他声音一转激越。

    “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败,但他并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

    他还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败得起一局两局的。

    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注筋脉。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

    庾不信却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可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

    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攻击后,人却向后疾闪。他正闪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击而至。

    他要杀这庾不信以泄愤。此战已败,败后,叫他如何回去面对文昭公与由此必然到来的毕结那小子更强有力的挑战?

    就在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说了句:

    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

    他已感觉到剑意,这叫出的几字分明是一招剑法。

    而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

    他才一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

    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

    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掉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该轻信有北朝金张门的牵制,他已无力南顾啊!

    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的鸣声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来杀自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府实力,也不敢尽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宵小横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击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

    只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他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带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而去,犹欲图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已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像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倏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喑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岤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倏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岤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尾 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像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像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像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j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

    ——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像要踩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像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上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讲着——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像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作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把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外传 借红灯

    第一章 四十八路烟尘

    阳光稀里哗啦地从大杨树叶子中间往下泻,泼雨似的,秋后的太阳暖黄黄的,有那么点咸湿的意思。一个小子站在高高的杨树杈上往下尿尿。那儿的位置极高,再往上就是杨树的尖儿了,尖儿顶上就是一整个瓦蓝的天。

    他的手还不老实,上下抖着,空中洒过一条弯曲的银线。树就在大路边上,路上的积尘被激得溅起一点灰来,土腥腥地往上翻。

    这时那小子脑袋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好在离得还远,那小子也就不急着收工。可一转眼,“咴”的一声,那马就蹿到树下了。弄得那小子措手不及,急急地收工,可余意未尽的几滴,还是洒落在大路上猛地蹿出的那名骑马客的脖颈上。

    靠——这是什么马,跑得这么快!那小子暗暗地又骂又赞着。骑马客于急驰之中忽然感到脖子溅上了几滴水,伸手往颈后一摸,开始还以为是蝉尿,一抬头,正看见杨树杈上站着个小子,他正在那儿毫无羞惭地紧裤腰呢!

    骑马客猛地一勒马,见树上那小子的神情,虽稍许有点抱歉,更多的倒是得意。那骑马客已猜知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点烦恶登时翻起,控也控制不住——明净的大太阳底下,本来一切亮爽爽的,这时似乎都罩上一股臊味儿了。

    骑马客伸手一指,一根马鞭子已扬了起来,遥遥指着那小子怒道:“你……”

    那小子见被抓了个现行,反倒不羞惭了。他看着那骑马客勒马的利落劲儿倒不由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流里流气地叫道:“喂,赶路的,不该看的地儿别看啊!人家正系裤子呢。”

    那骑马客更是气得一股怒火腾在胸口,二话不说,猛地一甩鞭子,就向树杈上那小子打去。

    那杨树高,那小子爬得也高,那树杈距地少说也有三四丈的样子,再长的鞭子谅来也够不到。所以那小子还气定神闲,黄鹤楼头看翻船,躲在干屋子里看人淋雨也没他脸上那么爽乐。

    那骑马客一身南人打扮,却披了件北地的披风,遮住了里面的身材。这时一抬头,男式大檐帽略微有些松,帽檐下忽漏出了一绺头发,哗地泻落,乌黑柔细。

    树杈上的小子一呆,打眼细瞧去,才见那骑马客满面风尘之下,虽身姿挺劲,但唇上并无唇髭,喉下也无喉结,眉目间的爽利之味也大异于男儿之气。

    ——天,她竟然是个娘儿们!

    树杈上那小子一呆,再也没想到骑着这么快的马,疾驰在关西道上,威风凛凛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而且身手还这么快捷。

    还没由他多想,那鞭子这时已“哧”地一下到了。

    ——这是什么鞭子?能伸缩似的,竟当真有这么长!离地三四丈也能被她卷到?

    那小子还呆着,才发现那女子一挥鞭竟掷出了鞭柄。这时躲也躲不及,就被那马鞭打到脚腕,踝骨钻心地一疼,人登时栽了下来。

    才跌落到一半,还没容他反应呢,那骑马客猛地一抖手,竟抛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