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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35部分阅读

一根五指钢爪,登时抓着那小子的脚腕儿,用力一带。那小子“扑”地一下就直摔到地面上。好在他空中腰身一挺,连翻两个跟头卸去了大半下摔之劲,不过还是闹了个龇牙咧嘴、灰头土脸的。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痛哼道:“喂,相好的,你至于这么狠吗?”

    那骑马客怒望向他,面沉似水,似一时还想不出该怎么发作。

    偏西的太阳透过那萧疏叶影儿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眉浓两刀,鼻挺一线,双目灼灼,脸上的汗毛都映了出来,衬着她略嫌黑的脸庞,威严中带着点爽利,冷肃里偏透着点天然。

    这丫头就女孩儿家的样式来看,怎么也说不上漂亮——肤色过黑,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孩子重,偏偏在那小子眼里,有种大别于别的女孩儿家的味道。

    那小子咂了咂嘴,像吃了个才开的半熟菠萝,还浸了盐,咸滋滋地香脆。一时竟看了个呆。

    见到他脸上神情,那女子更怒。她最恨别人看出她是个女人,更何况还是这么没脸没皮的涎样。她手一紧,还缠在那小子脚腕上的五指钢爪一收,上面的绳索一绕一套,更缠紧了那小子的脚腕。伸手往回一捞,四马攒蹄式地把他再度放翻在地。

    那小子没料到她这么凶,险险摔了个嘴啃泥,口里怒道:“喂,你讲不讲理?刚才亏得我收工早,要是再迟点儿,我还有半泡呢!人敬你一尺,你就该敬人一丈。连这个规矩你都不懂,还闯什么江湖!”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女子更是觉得浑身刺痒,下意识地又用手去蹭脖子,恨不得蹭脱了那层皮,口里怒道:“你还有理了你!”

    那小子手脚都被系在一起,却尽力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以肘支地,慢腾腾道:“谁叫你的马这么快!”说着,便馋兮兮地盯着她那马。

    那女子见他全无愧疚,心下更是焦躁。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喝,她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外、被树遮住的路拐角处,猛地腾起了一片烟尘,像给杂沓的脚步声激起来的。

    那女子不想再做纠缠,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绳索,把那小子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她下手极快,那小子那么快的嘴,伶牙俐齿,竟也来不及骂上三两句,就被她吊在那棵杨树枝上了。

    吊完人,那女子转身就走。只剩下那小子身子倒悬,看着她渐驰渐远的身影,嘴里还讨便宜地笑道:“喂,恶娘儿们,你这么急慌慌的,敢是去会情郎还是嫁老公啊?在前面要是找不着好的,再回来找我吧。”

    他口里轻薄着,没想那女子理都不理,放马就去远了。

    那小子却是一身赖骨头,头下脚上的,吊在树上也不着慌,竟倒悬着看天上的太阳,只管没心没肺地唱:“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嗬嘿……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嗬哟……噢嗬……”

    远远的,路岔口拐角处那儿的烟尘却已朝这边滚了过来。那坏小子虽被倒吊着,却并不在意,不经意地把眼朝那边一望,只见几个人影正从树影里拐出来。三个追一个逃,功夫都只一般。后面追的三个人是衙役穿扮,黑衣黑帽,赤红的腰带,手里拿着铁索单刀。他们缠缠打打,前面逃的那个就倒退着向这边大杨树下靠近来。

    只见那被追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花衣花裤,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相貌伶俐,身材窈窕,一身轻身功夫大是不错。单看她躲闪的那个架势,虽嫌狼狈,还断不至于遇险。只听她边退边叫道:“田哥哥,你别唱了,祸我帮你闯下了,人也带过来了。打我打不过他们,缠了好半天了,不好玩了,你快帮我打发了吧。”

    她听声辨位,说话间已退到她臆想中那小子停身的树杈下。那三个公差这时也追到了,举起单刀铁尺,就往那小姑娘身上招呼。他们想来是恼了,这一下出招极为狠厉。没想那小姑娘这时竟闭了眼睛,口里数道:“一、二、三……”一边又叫着,“田哥哥,我可开始数了呀。我数十五下,睁开眼,你可要把这些烦人的家伙都从我眼面前赶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说着,竟只管闭了眼,再避也不避。

    她头顶的田哥哥却还被倒吊在那树上。听到这话,看那树下的情形,不由大惊。他开口叫道:“傻环子,快躲!”那小丫头却理也不理,闭了眼睛笑道:“……九、十……你快出手呀,我就要数完了。”

    树上那田哥哥惊得一脑门子的汗。

    树下那三个公差早已看到他了,因见他被倒吊着,也就一时不理会。手里的单刀铁尺稍顿了顿,就又向那小姑娘砸去。

    树上那小子急得一闭眼,脑门子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再无他法,只有猛地一撮口,“脱、脱、脱”三声,竟憋了三口唾沫向那三个公差吐去。

    别看他现在受制,底气却十足,准头极佳,三口唾沫竟直直地向那三个公差脸上飞去。那三个公差眼看就要得手,忽觉眼睛一痛,忍不住地猛闭上眼,回手疾向脸上摸去,摸到手的却只湿湿凉凉的,还以为自己流血了,被废了招子,慌得闪身就退。

    树上那小子身子一阵扭动,晃得那树枝一阵乱颤。接着就见那树枝被摆动得一压一弹,然后再压再弹,没几下竟已荡低到那三个公差头顶上。那三个公差各有一目不能视物,惊慌之下,只得乱舞着刀尺护身。那小子身子猛一荡悠,直朝那为首公差的刀锋上荡去。

    这一下险极,好在他身法眼力配合得准,竟借那公差的刀锋就此把身上绳索划断。然后一个人蚕虫破茧似的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在空中就一脚一个,把那三个公差手中刀尺踢落,口里叫道:“你们已中了我的‘含沙射影麻花唾’,还不快回去用麻油洗眼,真的想废了那只招子吗?”

    那三个公差见他身手快捷,愣了一愣。因他说得有模有样的,都大惊失色,疾发步回头就跑,生怕那剧毒的暗器废了他们的招子。

    一间,这傍晚的官道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

    大杨树上,断为两截的绳索此时被系在两根树枝上。一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另一根上,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闲荡。

    却听那小姑娘断断续续地道:“……田哥哥,没事儿你干吗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玩儿?怎么绑的?回头也要教教我啊。”她不等田笑回答,已自顾自地又说道,“……刚才,我依你说的用墨汁把周大户家的银票一张张都涂黑了,没想到最后会被发现。他气疯了,叫了公差,我们就一路打过来了……对了,田哥哥,你叫我打听的消息我也打听回来了。”

    “什么消息?”

    那边,她的“田哥哥”正在享受着好风丽日,这时猛听得,不由心想道:“我叫她打听什么来着?”

    原来他不过是嫌这妹妹环子在身边麻烦,随口找了个事由支应她走开,这时全忘了自己说的借口了。

    却听那小姑娘道:“你不是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这一向冷清清的咸阳地面怎么突地一下热闹起来?不上几天,城郊这西头路口,南头路口,包括现在这东头的路口,一连地见到几十个江湖女红装,都骑马驱车的,保镖护卫的,成群结队的,一拨拨往那咸阳城里赶。看架势,一个个都像是在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要不就是有家世有来历的,卷起好大一阵烟尘。你不是叫我打听打听咸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坏小子田笑不由停止了晃荡,跟前忽浮现起来这些天他见过的场面。没错:他数过,怕不止四十八路烟尘!而卷起这烟尘的竟还都是些女人!

    那真的称得上是软红十丈了。

    ——江湖不乏红装女,但一下见着这么多可真是大不寻常。他回想起自己这几天闲来所见,屈指一数,单他看到的,只怕就不下数十个江湖娇女、世家小姐、武林英雌,她们就从这一条道上疾赶向咸阳。更别提刚才见到的那一个了。

    ——咸阳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到处细打听,终于在一个茶馆里听到了,原来说竟是为了个什么比武招亲……”小姑娘说。

    那小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比武招亲?谁比武招亲?怎么我看到来的女的好像比男的还要多?难道她们都要来招亲吗?”说着,只见他眼睛突亮,大发奇想道,“难道是这些江湖女儿们要联起手来比武招亲?哈哈,要真那样的话,这咸阳城可真的热闹了!真真是千古难寻的一件热闹事儿。”

    他这里兴奋着,可他身边的环妹子一时却适应不过来。

    ——他们算是异姓骨肉,因田笑曾在危急中对这小姑娘施以援手,此后二人便以兄妹相称了。环子跟这田哥哥在一起快一年了,一向只见到这田哥哥做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兴头起来了?

    只听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刚听到了那句话,还没听详细呢,就见到前面的三十里铺你说的那个为富不仁、叫我有空整整他的周大户拿着银票晃了出来。我就忙着去弄坏他的银票了,剩下的都没听见。”

    她田哥哥怒视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在抱怨她分不清轻重缓急。

    只听他喃喃道:“有趣,有趣。”想了想,他起身跳下,抬步就走。

    那环子也连忙跟他跳下,跟屁虫似的叫道:“田哥哥,你要去哪儿?”

    “咸阳。”

    环子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田哥哥,你也是要去比武招亲吗?这下好了。这么多女子,必定有一个你中意的。你功夫又这么好,快出手去把她抢过来。等你招到亲了,有了正配夫人,你就再不能赖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做小了。你答应过我你娶亲后一定要讨我当小老婆的,那时可不许耍赖!”

    她一派天真烂漫,也不管旁边若有人听到会怎么想。田笑却忙转眼看看四周,眼见没人,他脸上的涨红才算好了点儿。他回头看了环子一眼,张了张嘴,本待叱责,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本是要走,却忽又停下,一耸身蹿到那树上,解了树枝上那青绿色的绳子,含笑地看了眼,便一股脑儿揣进怀里,脸上笑呵呵的,甩开大脚,就往咸阳方向走去。后面跟了个欢天喜地的环子。

    第二章 吊马

    咸阳是座古城。它伫立在一片黄土塬间,就算是在这满眼古风的三秦之地,也算是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城市了。它的夜色也是旧的,像一块穿脏了就染、染了又会再脏、已染了无数道的黑布,虽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但露出的那点星光也照不亮这浸染过无数道的夜了。

    一层层历史的烟尘与血色的垢腻就滞积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里——秦本尚黑,咸阳是先秦故地,黑闷闷的沉郁也属正常的吧?何况,四周的黄土塬上还流传着黄帝的传说,黄黑二色间,生长着那些黎民。他们黄齿黑发,系于泥土,呼为黔首,也算由来有自。

    如今,这个城池已经残破了。历史的喧哗早已过去,城中所余人家不过万余户。一入夜来,更鼓俱歇,安宁得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咸阳城东,有一段荒凉已极的、说不清修于哪个朝代的废旧城墙。那旧城墙现在只剩下一段,上面满是荒草杂树。

    城墙上这时正站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她戴了一顶铁青色的大檐帽。帽子下面是一袭宽大的披风。披风底下,只见她的肩膀比男人略窄,却又较一般女儿为宽。值得注意的却是她的靴,完全男人样式的靴。

    她面对的是一棵枣树。枣树下,这时正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站在黑影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纪。只听他道:“把帽子摘下来。”

    “为什么?”那女子怒道。

    她话声未落,树影里那人就紧了紧手中的绳索——他身边原吊着一匹马,极骁骏的马。那绳索这时正绕过马的肚下把它整个缚住。那人手一紧——那绳子本挂在枣树一根粗大的枝杈上,那匹马儿就被他高高吊起了。

    一时,在这暗黑的城头,一匹咴嘶着的骏马十分诡异地四蹄悬空在丈许来的高处。

    那女子一惊,只听她怒道:“你干什么!偷我的马也就罢了,居然还折磨它。你再不还我,小心我……”

    可对面树下那人却像颇欣赏她的狠厉,没等那女子发作完,就截断道:“我要你把帽子摘下来!”那女子刚要梗着脖子说“不”。对面那小子却把手忽地一松——那马已被吊起十来尺了,这时猛地滑下了半尺。

    那女子便惊呼一声,生怕她的宝贝马儿摔断了踝骨。

    却见那小子重又抓紧了绳索,止住那马儿的跌落之态。

    那女子已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甩脱头顶的大檐帽,被迫露出一张黑中带煞、眉浓两刀的脸来。她的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子为重。只见她的目光都在喷着火:“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有种划下道来,是男人的就冲我来,别欺负马!”

    对面黑影里那小子见到她的脸,眼睛扑闪了一下。手似乎软下来,慢慢放松了绳索,那匹马儿又缓缓地四足落地了。

    只见那小子努力做出穷凶极恶的声音道:“记着,是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对面的女子眉毛一挑,似乎又想发作。可对面那小子却极快地出手,一把在那匹马颈后拔下一根鬃毛来。那马脖子轻轻一颤。他拈着那根鬃毛,眼睛却盯在那女子浓密的眉上。

    那女子只觉一痛一怒——这么拔下一根毛来,料那马儿也不会有多疼,可那女子却心疼得眉毛都攒起来了。她强忍着怒气道:“好,你想知道什么?”

    对面那小子压低着喉咙说:“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蒙了面,面纱后的眼睛却一直熠熠生辉地看着那女子,似乎就喜欢看她那强悍中带着点愤怒又夹杂着些心疼的神态。

    那女子缓缓地抬头,然后,似乎连腰身也跟着挺直。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庄容正颜,很有分量、很自重也很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铁、萼、瑛。”

    就是个男子,自道名号时只怕也少有她这样的气势。

    似乎那个名字,就足以提醒别人她所有的强悍与尊严。

    “——铁萼瑛?”对面那小子愣了愣。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号称“须眉让”的铁萼瑛?

    “须眉让”铁萼瑛,学出闽西。她号称“须眉让”,自是贱视天下须眉男子的意思。凡“须眉浊物”遇她须退避三舍,以为逊让。

    而但凡须眉男子背地里闲话起她来,却也一向颇贱视她的。江湖虽一向算是尚武之地,可对女孩子来说,功夫毕竟不是最重要的。这丫头,说起功夫来确也当得女中一流。可最让她出名的却不是功夫,而是她的脾气。试问天下女子,学些拳剑自卫的倒有不少,但有谁敢练铁沙掌?又有谁会去练诸如“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

    ——据说她还曾剃光了头发练过铁头功!

    如今江湖,多以精巧自鸣。就是男子,肯练那样又苦又笨的功夫的也少了。所以听得她的名号,对面那小子就止不住地一呆。

    却听对面的铁萼瑛冷冷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我最多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答罢,如果你还敢纠缠,那我……说不得舍了这匹马儿,也要逮住你,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还让你活着看自己怎么熬油!”

    “你想好了,已问了一个,还剩两个,问完了你就还我的马。不然,你杀了它好了!”说着她一锉牙。

    对面那小子吓得舌头一吐。他挠了挠头:“第一个问题你算答过了,我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到咸阳来?”

    铁萼瑛似乎已平心静气了下来。她低头想了想,才缓缓道:“我是来找一个男人……”接着她扬起头,“然后、嫁给他。”

    那小子脑门子一凉,心里暗道:乖乖隆的东!她是来找一个男人,还要嫁给他?

    ——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值得她找?

    ——又有谁敢娶她!

    接着转念一想,暗地里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她看中了谁,又真的想嫁,又有几个男人敢不娶她?

    他心中好奇无限,嚷嚷道:“这可不行,你这样不公平。说好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的,可你答得太短,不明不白,我听得不痛快。你没跟我说你要嫁的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是很瞧不起男人吗,可、为什么突然想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