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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0部分阅读

    名门子弟!我知道那些沉重的绝望会压垮我的。我真的真的喜欢你。让我跟你走吧,咱们不管这些擂台了,也不管什么古杉和我五妹了。让他们在他们的风光戏台上闹腾去,让我跟你私奔吧。”

    说着,他几乎要趴在地上抱向那小白鞋的脚。可小白鞋的脸上,只苍白地笑着。

    她虽堆着笑,那笑意底下,却是再也掩饰不住的鄙夷,像面对着一个终于玩残了可以丢弃的玩具。

    看到她那毫无慈悲的鄙夷,那小子忽呻吟了一声:“你杀了我吧!”

    他忽伸出手,癞皮狗一样地蹭到小白鞋的足边,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脚。

    小白鞋却厌恶得愤怒起来,两人一个要躲一个要抱,游戏将残时心里各露出了丑恶狰狞的本来面目。这不再是什么对搏,而是一场厮缠。

    小白鞋开始恶心与恐惧起来。田笑看着他们闹得几乎不可开交,也这时才认出,那小子分明还是“伐柯”那夜曾与其会的一个子弟,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在这时,他听到远远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冷哼。

    那两人一静,他们也听到了。

    那小子身子一抖,脱口叫道:“五妹!”

    小白鞋的脸色也不由一阵发白。预想中的这一刻,她本该是快乐的,砸破一个装模作样的名门子弟的幻想,与砸破这样一个一向惯于鄙视她的世家小姐自私的爱恋,在她本来是快乐的吧?

    可这时,居然让那妮子见到的是如此失控的局面。

    那哼声中满是一个少女才有的最强烈的鄙夷。发声的人身影远远在墙角一闪,就已不见。趴在地上的小子趔趄地站起身来,想向前追去,又不敢向前。

    终于,他还是努力而又缓慢地,像他刚才跌落在尘土中的鼻涕泪水一样,裹着一身尘泥,挣扎无力而又执著地向他五妹消逝的方向追去。

    田笑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会看到这样一场情恋。

    留在原地的小白鞋的模样却有些搞笑,像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安,不过说到底来还是庆幸,庆幸那个五妹的出现终于让自己摆脱了麻烦。

    她多少感到一点心悸,难得不造作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这时,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冷哼。

    小白鞋一惊,却听一个很干、很硬、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道:“孽障!”

    田笑一奇。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的女子飘了过来。她站在那里,两条腿像节孝牌坊的木柱。田笑吃惊地偷看着那突然赶场来的女人的脸,那张脸,简直像一本虫蛀了的《孝女经》!

    这又是谁,看她这架势,倒像是为刚才的事来出头的。这女人一见就知可谓出身名门,因为她虽丑,却丑得很有气度。她衣袖上的徽绣像是山东琅邪“崔巍”魏家的,难道她就是传说中魏家的那个魏大姑?

    如果是,据说她却是已上了江湖轻薄儿口中《列女传》上的人物。

    江湖上不乏轻薄儿,也从来不乏一些让人头疼的女人,魏大姑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了。魏大姑一直留在魏门之中,这么些年来,晋祠三家都以她来看守那些年轻女孩儿。

    一见魏大姑出来,小白鞋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别样的轻佻。那不是一个女子在面对男子时的轻佻,却是一个自负风情的女人在面对一个德名昭著的女人时刻意的轻佻。因此它格外让人难受。

    她口里哼哼唧唧,忽多了句《牡丹亭》里老夫人的唱词儿:“……怕那个、黄莺儿结对,也怨上了、粉蝶儿成双……”

    魏大姑厉声道:“给我收了你这些滛词浪曲!”

    小白鞋笑道:“原来你听过,知道它原来滛浪。”

    魏大姑一双眼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我就知道留着你这祸胎终没有好处。我那帮姐妹早说要除了你,可我们这次来咸阳,一直太忙,一时还顾不到你。没想就给你得了空,到处做耗。现在这咸阳,可是正经人家女孩儿们来出聘的地方,你混来算什么东西。”

    小白鞋不由笑了:“我也来出嫁呀!弘文馆替天下女子找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公,摆擂招亲,锣喧鼓打地轰动了天下,哄着天下差不多的女孩子全来了。我想着,弘文馆现在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我若不来,岂不是不顾他们面子?再说你们三家一向齐名,互为表里,相互间摆不平,最后打定了主意要各选出一个女孩儿来个三女共事一夫,一起便宜古杉那小俊哥儿,我就知道我还是大大有望的了。咱当不成正配,怎么也混个姨娘,或是通房大丫头,好歹也混个男人,不比一辈子赖在娘家强?”

    田笑在旁听得一吐舌头。

    那魏大姑却表情一黑,冷声道:“闭了你那马蚤嘴。圣人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现在,你听好了,我们几个姐妹早已料定,有你们一班妖精来闹腾,这咸阳城肯定清净不了。所以拟了个名单,要一一清除。哼哼,花蕊楼的花蕊仙,还有十二环的曲罗刹……你打听打听她们现在哪儿,你从今天起就跟她们去一个地儿吧!我先还留着你,只为怕家祺侄儿为了他五妹的事弄出什么魔狂事来,所以留着你先绊着他。可今儿,你闹得太不像话了,我不杀你,可就太对不起天下所有正派的女孩儿了。”

    田笑听得一怔,花蕊楼中的花蕊仙?那女子他可见过。他并不觉得她坏,为人虽在风尘,谑浪处多了点,可最是热心的。怎么,她已被“除”了?

    他抬眼忽望向咸阳城上空那灰蒙蒙的天色,心中隐有悲怆:这么热热闹闹的咸阳城,这么平平安安自己以为好玩的日子,原来暗地里已添上了几具女子的尸首。这花红柳绿,比武招亲,奉旨成婚的喜庆之中,原来不只有“伐柯”,不只有他刚刚见识过的恋情,也有这样的血杀……

    小白鞋的脸色却已稍微一变,却听她强笑道:“怪不得家祺会跟上我,原来是你们‘列女传’中人准许的。好啊好啊,多承盛情。原来一直就是你们在暗中托我们照管你们家中男人的。”

    她虽在笑,声音已忍不住尖利。田笑立知魏大姑的身手想来大不一般。

    他念头未毕,魏大姑已然出手。

    小白鞋尖笑一声,她其实少有机会跟这些江湖中名门正派的女子过手,这时再不似先前对付家祺那小子,一上手已倾尽全力。

    田笑一见魏大姑的出手,不由就有些惊惧——那出手简直有如男人般的强悍!也终于明白了山东“崔巍”一门果非浪得虚名。

    第八章 羊癫

    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是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沿着墙放着一溜桌子,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笼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胡须抖抖地在动,像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也是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顺手牵羊了?”

    田笑不觉脸红了红。那女子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头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却听那女子道:“那是他写的。”

    ——谁?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里的他,当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阳城没什么朋友。”铁萼瑛慢悠悠地说。

    “我在这个城市里查找过他所有的交游踪迹,我查了好久,才发现,他原来没什么朋友,一向也很少来咸阳。”铁萼瑛慢慢地说着。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朋友,那就只有他了。”她轮廓太过硬朗的下颏指向那个在凹室里操持着的老人,只听她笑道:“你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岁吧!”

    “可他看着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听说六七年前,曾经有一伙堕民图谋暴动,他就是其中之一。可他把他们出卖了。所以,现在,只剩他在咸阳城守着这么个摊子。而那三十多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宁古塔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想来也死的死,痨瘵的痨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暴动?出卖?堕民?他不由猛地想起剧秦。那天他听说古杉与那剧秦曾经是朋友,如今,这个年轻的老头儿也是堕民?他与古杉又是什么关系?

    铁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长得像头羊,却每天宰杀好羊肉卖给过往的行人,是不是觉得和这故事之间是有着什么关联呢。”然后她看着田笑,“现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缓过劲儿来,他大咧咧地往铁萼瑛身边一坐:“你一个大姑娘家喜欢上个男人,都敢直来直去的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窘的?”

    他脸上又绽开他那没皮没脸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儿抛在一边了。管她心里想谁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吗?

    他还从没和铁萼瑛距离这么近过,这时看到她的侧面,只见微弱的光中她侧边的脸上绒着一层少女的绒毛,让她显出一种从没见过的静好。

    田笑心里微动了动。

    铁萼瑛却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谁?”

    “小白鞋呀!”

    这句话几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狱,他张了张口——她不会把自己当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他可实实在在是清白的!他急得脑门子上筋一暴,接着却一笑,因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来。

    ——在兴福寺后园,最后,在小白鞋终于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势,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时,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为他看到了小白鞋脸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讥诮的,也是伤惨的,虽说只薄薄的一层,但让田笑觉得不能就这么袖手不管。他突然出手,带了小白鞋从魏大姑手底下逃走。可逃时才发现,魏大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们这次清理行动想来策划得很周详,“列女传”中的人物就来了好几个。

    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现在,田笑想起她们还忍不住要直吐舌头,杀鸡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虽说不错,但也只勉强才算得上近于二流,可他的“隙驹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这曾经让邪帝都惊诧过的“隙驹步”,因为带上了一个人,他竟怎么也冲不出“列女传”中几个人的包抄之势。

    田笑那时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这些该死的几乎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头疼的婆娘今天怎么凑了个齐!

    她们一连声地骂田笑与小白鞋是“j夫滛妇”,要在平时,田笑保证会被骂得要笑得忍不住咧开嘴来,说不定还要回句口——“你们这些正派女子怎么但凡见了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马上就要想起‘j’呀‘滛’的?”

    可当时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势强悍得和一流男性好手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杀让田笑空有好多次机会都无法得隙逃走;至于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脸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网的就是他这条自寻烦恼的鱼;还有那个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来头都大了。

    小白鞋已身受数创,血染白鞋。在咸阳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顶,田笑与她就这么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开口:“放开我!”田笑诧异这女子原来也并非全无义气,冷哼了哼,依旧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让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驹步。

    小白鞋忽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么卖命救我,我已伤成这样,好了后也不见得有力气陪你睡了……”

    田笑恨不得回手抽她一耳光。一岔神之下,几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锤打中胸口。他闪了闪,勉强避开,后面还是沾了一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热辣辣地疼。接着才发现,小白鞋原来已陷入伤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却听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开口唱了起来:“……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哈嘿;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哈嘿,哟嘿……”

    田笑乍听之下,几乎呆了。只觉那声音全脱小白鞋平日的矫揉造作,像是她平生头一次用略带喑哑的本声唱出来,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咙唱的。

    那歌儿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会。他喜欢这歌,因为那词儿,每听一次都让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可这时一闻之下,只觉心头伤惨至极。

    田笑躲闪间犹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脸。只见她气喘吁吁,脸上脂粉已尽被汗水冲落,头发粘在额头上,露出了她额头太薄与发际太高的缺点。田笑没想到她脂粉冲荡渐尽后还会有如此一歌,这时只觉救她也不冤了。

    可眼下,到处都是该死的跃也跃不完的灰瓦乌檐。田笑心底大怒,拨不开心底的闷郁,忍了一刻,突然敞着嗓子贴着小白鞋尾声落处唱了起来:“……第一次瞄妹妹……你不那个在……啊哈嘿;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锅那个盖……啊哈嘿,……哟嘿!”

    这一声,却把小白鞋一个人脱力尽处的低喃唱出了没拘没管的泼野,把魏大姑几个一时听到有些呆了。她们心头茫然,隐有所感。只见在她们强攻之下的屋脊上的这对“情侣”,那疯傻的势头,当真是她们平生所未曾见。

    可小白鞋的眼忽望向不远处,直直的,呆呆的,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人。

    然后只听她喃喃道:“啊……是你……我说怎么有人来救我,原来是你派来的……”田笑听得晕头晕脑,回头看了小白鞋一眼,只见她眼中全是欢喜。

    她脸上的容光跟回光返照似的,田笑只当她迷疯了,怕糊涂了,可顺她眼光望去,却猛地见到一条人影飘然而来。那人影几乎是虚的,全看不清他的形容身段。只是看似缓缓,但其实极快地就已掠到田笑身边。伸手一兜,已把小白鞋抱入怀里,还得暇冲田笑耳边道:“分头走,我绕迷她们,晚上羊癫子胡同见。”

    说着,他抱着小白鞋,竟长身破围而去!

    田笑其实也没看清他的脸。但听那身形带起的隐隐如松涛般的风响,心中就不由一凛:是古杉!

    接着心下却没来由地一怒,是对小白鞋的一怒。他想起小白鞋刚才的话来:什么叫“原来是你派来的”?自己枉拼了命救她,结果白给古杉赚了个人情!

    田笑心头怒骂:妈妈的,都是卑鄙小人,两个都是!

    他刚刚才升起的本还欣赏小白鞋的心立时淡了——破女人,算什么人啊,见了个更有来头,更有势力的小白脸,就立马忘了咱这身边的真肝胆。哼,枉我救你一番!

    ——田笑自己在那儿一时开心一时恼怒地想着,也没答铁萼瑛的话。

    他此时心里大憋闷:凭什么告诉她!跟她实说了,不明摆着明明是自己拿命搏来的功劳,要被古杉那小子盗抢去?呸,这世上怎么会有古杉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做作,竟在每个女人心中都完美得像一个王子似的。连小白鞋这种马蚤浪娘们儿一见他都立马纯情得跟个黄花闺女似的。他还活个啥呀?那还算男人吗?

    田笑本来对古杉已经颇生好感的心,登时又变得不以为然起来。

    铁萼瑛见他半天没吭声,跟上次见他时饶舌的样子大异,不由微觉奇怪。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也只曼声道:“我远远看到了。但顾于师门,又不明缘由,就没好出手,只远远看你们跑远了。”她微笑了下,“我还远远听到你们对歌。呵呵,你们这样的情人,却也真真江湖罕见。”

    田笑一听,不由急了起来:“什么情人对歌,什么江湖罕见……我跟她全无关系的。”接着他看到铁萼瑛一贯严肃的眼神中有促狭的笑,也就不辩了,咧开大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