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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1部分阅读

    眠卿且去……”难道那一杯酒、一把剑;一场雪,一段歌;竟不是虚拟,竟终可以这样千古不绝吗?

    古杉的脸上也忽露神往之色:“没错,就是络绎。”

    “虽然,江湖中人大半并不知道这‘络绎’究竟是什么,田兄可能也只在意它是一个传说,可江湖中大多人关心的却是它是关联着的宝物。‘永闭武库’与‘络绎剑’,只怕是最让大家上心的了。”

    他微微一笑:“这东西也累我古家好久。为了这劳什子,我古家代代都要跟‘封喉’封家结亲。这规矩却也奇怪,可能祖上考虑,人凡是知道一个秘密、且那秘密有天大干系的话,只怕一个人再也承受不了,总要告诉个什么人才对头,所以古家子孙必须结亲。那东西当初由我古家与封侯爷封家共同护持,所以,也就定下了这么个规矩:凡我古家承继这秘密的子孙,都要娶一个封家的女儿。他的秘密一生只可以跟两个人说,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就是他的妻子。但他们想得也真周到,娶了那封家之女后,那封家之女就要被就此‘封喉’的。代代封家之中就总有一个女孩儿被迫服下这神奇的哑药……”

    “可惜,我却从来没听我妈妈说过一句话。”

    他面上神气忽转伤惨,等了一下才笑道:“你只看到现在弘文馆弄了那什么擂台,却不知多少江湖子弟以为我四下里招莺兜燕,肚子里也恨我猖狂。岂知,我其实最早为这个就被退过亲的,因为……那封家女孩儿不甘再受那仰药之苦……如今,居然还要被它累着摆擂招亲。”

    “呵呵,人间怀璧谁似我,平生詈骂且由之!”他低下眉来微微苦笑,田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原来如此落寞自苦。

    田笑几乎脱口说道:“不是的!”

    ——他认识疯喉女,知道疯喉女退亲可不是为了这个!她要、只是要古杉可以“飞翔”起来。她最不要见到的不是被“封喉”的自己,而是被“封喉”的他!

    可他看着眼下古杉的神色,只觉得他虽面上洒脱,骨子里却定是个很持重很容易自责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哪怕,那疯喉女当初说与他时,大半的目的也是为“万一他有一日见到古杉时,他……也就由此可以知道吧?”

    ——还是别白让他徒增内疚吧!

    田笑心里凄凉,口里打岔道:“这么多年了,那他们为什么原来不怕,不打主意,任那东西在你古家手里保存如此之久,现在倒突然怕起来了?”

    古杉身子微挺:“可能一是因为,那东西在我古家虽代代相传,但从来只是护持,却没有人试图索解他。到了我这儿,我生性好动,曾细细参详,从中得益匪浅,而不是像长辈们只视之为文玩,所以才遭忌吧?”

    他的语气忽然迟缓:“二是……也许是因为我认识了……迟慕晴。”

    “邪帝无论在人间毁誉如何,我一向还对之深有所敬。但他与湘西‘排教’与‘有苗’之民一向纠缠太深。这两班人马,在朝在野,都被朝廷视为祸乱根源。我认识了他的女儿,他们自然千方百计也要阻止我们两脉合流,别让那东西间接流传到邪帝手里。”

    他的语气突转森然凛冽:“所以他们不惜动用天下红粉与名场利禄,与江湖各世家搞出这么个擂台来,以阻邪帝,以阻迟慕晴,以控我古门一脉!”

    田笑只觉他越说口气越是凌厉,那种锋芒杀气,却是自己平生仅见。

    只听田笑哈哈大笑道:“那你小子索性就入赘邪帝那一门。哪怕满江湖中人都反对你,满武英殿人都要讨伐你,满弘文馆人都要罗织你,就再加上闻阁老那头老驴好了,我也支持你。咱们且跟他们大闹一场。”

    他眼中放光,觉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儿一般。那架势简直有如一个暴民,闻风欲动,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还是得先应付这脂粉一劫。看他们选中的江湖佳丽,是谁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马来?”

    两人一时说笑饮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儿来。只见他们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摆出千杯不醉的派头要摆平古杉。两人喝得多,说得也杂乱。到后来,古杉说的就都让田笑半懂不懂了。他居然讨论起:这咸阳是什么呢?

    古杉也觉得自己醉了,因为,他脑中的思绪已泛滥开来,开始对着田笑随口说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阳是什么?”

    田笑却嘟囔着:“你都在说些什么?原来到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么看着你人都稳不住了,看着尽是虚影儿。你架不住,就赶快说了吧。承认你酒量不如我……”

    他没嘟囔完,就一头倒在那酒桌上,口里流涎,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古杉还算好,却自顾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忽听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垫到了自己颊下,口里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错。可认识了你,更让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比较好……”

    第九章 豹隐风尘千棺过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快乐——对于田笑来说——除了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平缓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这个世界总还有一些如此美丽的词语,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正是薄阴的天,浅浅淡淡的灰蓝。坡上的草也终于长出来了,把那稀薄的绿意连成了片。远远的城池把人世间所有的垃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有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净了。

    天没下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铁萼瑛与田笑。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翻起跟头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觉得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洽,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且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铁萼瑛没有说话,自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他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既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因为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但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都可以向他倾诉的。

    只听她缓缓地,字斟句酌地,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溉菜园子,教导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像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生命袒露出它所有的挫折与不如意……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象。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象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于是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了:“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个?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以讲给你一件我亲眼所见,且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云变厚了,雨意也越来越浓。只听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天夜里的那场雨?那一场‘伐柯’行动,你也曾参加的。”

    他脸上笑意渐敛,神色竟难得庄重起来:“你不用否认——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人家看中个男人,都是悄悄托人暗地里查访的,哪像你,竟真刀实枪地自己跑了去检验……”

    他的目光渐渐转向远处:“……那天,发现你也在后,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全没了凑热闹的心,不想跟‘伐柯’那帮小子混在一起开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开了,一会儿,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铁萼瑛神色微动。田笑见到她的神色,接着便道:“你别问我迟慕晴的事,对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发现,邪帝那老儿江湖声名虽如此凶恶,为人倒大是有趣。后来,他和古杉还小动了下手……”

    他挠挠头:“……可这些只在传说中的高手具体怎么比试的我也没闹清楚,谁赢谁输最后都没看出来。这些都不是我要讲的重点——嗯,岔远了——我要讲的是那之后……”

    他眯起一双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开后,我最好奇的仍是古杉,想看看你们那帮‘伐柯’的人对他还有没有新举动?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脚踪往前走。他的足迹留得可真浅,似有还无,好在我还有一个猎狗也不如的鼻子。”

    “我重又追踪那脚印到了那片密林里。那儿还是我们一开始跟古杉对打的那片林子。我发现,一路上‘伐柯’中人踪迹不见,想来都已被他一一打发了。那时雨还很大,可云已变薄了,隐隐地透出光来。我发现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见他的那片林中空地里。”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里——在‘伐柯’行动时,其实我见到他就比你们谁都早,那时,我借着闪电看到了他,就感觉他其实是出来练功的。这时,见他又来了这儿,不由就暗地里佩服:这小子可真叫一个固执!中间经过了这么些变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谁只怕都会乱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来练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却觉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种不安我还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只觉得,他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一锅烧了好久、可怎么也烧不开的开水,叫人心里没来由地发焦。他就站在那儿,焦虑得都像是灶里的湿柴了,着又着不起来、熄又熄不下去……总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时的样子;总之,那样子很怪,套句文词,该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觉得他好像练功受到了什么阻碍,要么是要新创一套什么剑法却创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好像是在试图独创一套什么剑法,但卡壳卡在那里。我当时只觉他这样的人好怪,你说这世上的剑法还少了吗?只愁多了!相互间竞争才会那么多!怎么还有人没事吃饱了撑着,非要独创一套才开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来是为练剑,但先为‘伐柯’所扰,后来又经邪帝一拦,本来一心连贯的剑思被这一阻碍,又一催逼,竟都壅塞在怀里,逼得他无路可走,所以才这么不安的。

    “我从来没耐心呆那么久偷窥别人,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于剑道的人,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练剑的。我只觉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来越烈,那心情甚至连像他这样的人都掩饰不住。

    “我本来不见得喜欢这小子,但那时……”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为他难过。只觉得……哪怕就拿整个世界来换,我也不要像他这样度过这短短的一刻。”

    说着,田笑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倾盆倒瓮的,大得几乎迷住了我的眼。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脸上抹着,心头一边骂自己的蠢——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还有这么蠢的人在旁边这么蠢的不惜淋雨地蠢极了的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里,他淋得跟一只落汤的鸡似的……”

    他扫了铁萼瑛一眼:“当然,你看到的话,可能会说是落毛的凤凰……不管怎么说,他那样子很奇怪,又有点狼狈又有点骄傲。而且你要是见到了他那样儿,会只觉得他除了骨头,像什么都被雨淋走了,什么都不剩……”

    “可我还在那儿傻傻地看着……”

    他像完全陷进自己的陈述里,全没感到落下的零星雨点。那雨点很疏,但好大,都打得人觉得疼似的。

    但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这时,却看到一直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撑不住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剑,那剑势虚飘无力,他忽低低叫了声‘不’,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