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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2部分阅读

    界或密或松地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起上面的棺盖来。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样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钟一样敲着,抱在怀里的人像抱琴一样敲着,还有夹在腰里的人像打腰鼓一样敲着……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

    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摧击?

    田笑此时藏身在一个小山头。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还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借着隐约的星光,周围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该是宁静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地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然后,却听得一点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是听不清的。那却是:“咸阳千古地,城外土馒头;一人吃一个,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是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一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府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是相连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的示威、预警?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像马上要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然后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手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淹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样的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有人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出现吗?”

    空气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那声音只凛冽冽地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只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到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声音。

    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盼想……顿把这千棺之响的闷滞化解了开来。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既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既然刀兵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焰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吧……”

    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面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那像是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一时蹦到这里一时蹦到那里的恣意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也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如放焰火一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莹蓝的眼晕;它们极美,像焰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倏忽重现。那情景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一般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

    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没有它本该连同的根本。只是一手、一眼,不连同其他肢体,单个地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肯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地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不觉得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怪诞荒凉,竟让人有些恶心呕吐之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些残肢碎体之舞和上重重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

    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一时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危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跳荡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骨头里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挺拔于头顶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天生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它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远古的遗迹中走来,走出了冠玉挟剑的风采。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那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

    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一点迷离,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地糜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只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只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失了躯体。

    整个夜中,就单只有这一只打眼触心的手。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之后……哎……

    ……归于……其居!

    一场酣战就在这空荒荒的黄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地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出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错乱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没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斓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但就在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树梢上一借力,然后蓄势反击,突然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然后它们突然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锋利绝世的痕迹,也没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终于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

    也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的吩咐——“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第十章 夺擂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坊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既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采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合在了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