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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3部分阅读

,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地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却已在他足下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歪斜,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了下来。

    环子个子矮,先还看不到那女子。这时那女子已爬高数尺,身形全现。环子不由惊“啊”了一声,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诧声连叫道:“线线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线线姐姐啊!”

    那高台降至丈许处,然后停住。那女子也适时爬高了丈许,登至了台面。

    众人只见那女子一身蓝布衣衫,袖口裙边都染了细碎的白花。那花儿开在这一片蓝上,只开得赏心悦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么明妍,却面目恬淡,举止温柔,全身上下只装点了一样银饰,却是于发上插着的一柄钗环。那钗只是镀银的,可插在她发上,却让她有种切合她身份的自如感。

    这时只见她鬓边见汗,双颊微红,娇娇羞羞,别有一种质朴大方之态。

    只见古杉望着她的眼里全都是笑。那笑温和得如暮鸦恋水,睫毛闪得一翅一翅全是夕阳暖意。只听他温和道:“线线,你都听清楚了,我答应人,只要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娶她入门。我自知不才,不过,也许你还不嫌我鄙陋,愿意一试吧?”

    那女子似旧城小巷中长大的那种小家小户的温婉女子,从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她头都不敢抬一下,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摆,再都不敢往别处看上一眼。只见她轻轻点头,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愿意。”

    她声音很轻,满场人虽都屏声静气,怕也听不见。

    可那声音似又为古杉所护,竟人人都听见了。

    那女子忽从手上取下了一枚顶针,她把那顶针拈于两指之间,然后抬头,眼神明明净净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虽还有羞涩,却也不乏坦然。

    然后,她一式“支机”,竟像模像样扣着顶针攻向古杉。

    古杉轻轻扭身一闪。那女子却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织女剑”。

    她以顶针为剑,招式虽看来分明只会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名师指点,只是攻防之间全无内劲,也明显是刚刚初练,仅是个依样画葫芦。

    旁边人还在懵懂中,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着古杉脸上那温煦的笑,却在那眼角眉梢间捕捉到了一丝促狭、一丝俏皮,同时却有一丝悲哀。

    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那套招术,分明就是他亲手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扣在了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对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这算什么,他不惜开罪弘文馆,这算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之言吗?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的几许胭脂,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这一场勾搭、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代?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的心像很乱,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

    第十一章 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地显摆出找到的东西——一枚顶针。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枚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招亲竟被他儿戏般地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有意思吧?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她就不怨吗?”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把玩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她没来?那马车你都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定亲时,我就偷偷地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姐一样。

    “我很害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去。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到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犹有余悸,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还印着圈淡淡的紫印儿。她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地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一摆手,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因为她。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几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呀,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显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到了头,谁又与谁真正有什么相干呢?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每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作最好的结局。

    田笑平生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踯躅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逛,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细碎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长满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地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浓两刀、鼻挺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装模作样地叹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接着,更是蹙眉攒眼地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他是学着环子的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势。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作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地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也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失了父母后,他就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冈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不安稳的生命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想知道的可能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分,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棵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会,我忽然听到遥遥地似有一个女人在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音唱歌。”

    然后,她低低地学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从她口里唱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洄,顺着水与逆着水,往复往返,自己都厌弃的踯躅。听得田笑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滑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讽戏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地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亵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得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惘,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瞧不起人的脾气。”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到它抖落泥水的飞奔。”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自己拿一枚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它飞奔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你为了这嫉妒而高兴?”

    铁萼瑛冲他眨了眨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道:“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快乐。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这丫头无论什么事都郑郑重重的,他怕她一开口真的吐出个“谢谢”。

    那两个字是不能轻易说的,因为它们好像两扇门,一旦吐出,就似两扇门扉重重地关上了,从此门里门外,天遥海隔。

    铁萼瑛回过神来,嘴唇轻启,还没发声,田笑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千万别说。你要说了,我就跟你急。妈的,我这是自己给自己设圈套呢。那两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开口对关心他的人说,看起来很客气,其实是冷漠,简直是对着你的脸重重地关上他家的门。你可不能说……”

    铁萼瑛由着他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却了然。

    她垂下眼来看田笑的手,这还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肤相触,情急之间没思量,这时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惭愧,接着心底却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发怒起来:该是她害羞的,自己羞个什么劲!

    这时,铁萼瑛却脸上笑笑地说了句:“你是个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来,却只觉得心里的花都开心地开出来了。

    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好一时,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这儿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鱼呀水呀什么的,你充哪门子护卫,他真的收了你当丫头了?”

    铁萼瑛怒道:“你瞎说什么,他们直到今天还是分房睡的。”

    她这一句说得急,说完才见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浅地继续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说:“你不知道,古杉与封家婚约解除后,就坏了他家先人与江湖各大门派之约。如今,他更违了那弘文馆闻阁老之意,娶了线线,江湖各大势力已完全有借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约,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手夺他古家之宝。他现在这样,虽摆明娶了个小家女子以示退隐江湖,可别人岂肯放过他?以我这几日的探听,只怕今天晚上,就不止一拨人要出手!”

    田笑听着一愣。

    他与铁萼瑛刚才无论深语绸缪,还是浅言调笑,都毕竟可归于呢喃儿女语,私私悄悄的,让他大是快活。没想到这一句之间,这整个浑噩江湖又重新被拉到眼前了。

    身边的杉树傍晚时还青青如碧,这时夜色下,田笑却发现它们更像是鬼影憧憧,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阴险腐恶。

    “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古杉如此退让隐忍的态度让田笑都没想到过,心里一时不由代他大为不平。

    铁萼瑛点点头,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跃而起,口里冷喝道:“此路不通!”她语音未落,已然出手。只见她斜斜地飞退出两丈,身影如苍鹫倒搏,斜肩、踏步、横肘、出招,一把掣出了她隐于袖内的铁门闩。

    那把玄铁之兵在她手中发出一片乌沉沉的光。铁萼瑛可不是什么温淑女子,她一向爱得切,也恨得切。

    来人一共两人,似是探路的,她铁门闩一下横拍,只听“咔嚓”一声,已生生拍断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边一人见她强横,撮唇就打了个呼哨。只见暗影里,呼啦啦一起拥进了十几个人。

    田笑在那里也坐不住,“隙驹步”一施,人已到了场内。只听铁萼瑛低声道:“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无数豪强打定主意要来劫宝。?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