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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3部分阅读

    趁着这迟暮之晴,驾着一架嫁车,如此逶迤地款款而来……

    擂台上的争斗胜负已分,可这一场的胜出却已无人喝彩。

    得胜的那个女子看着那好容易争夺来的最后的一个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中的最后一把,可惜连她的师友都已注目场外。没有人关注她,一时也无人宣告胜负,司礼之人都失职了。那女子怨愤地望向场外,只觉得那辆车子仿佛从天际驶来,车轮辘辘,似乎转眼压碎了她好容易得到的珍宝样的声名,让她的脸上一时嫉恨,一时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几个人却同时面色凝重起来。

    隐于暗处的过千庭与他手下弘文馆中的人,还有秘密布防于暗处的武英殿的人一时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既敢出现,那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那辆车子却不疾不缓,好半晌才走近,却只在离场外人群松散处还有数丈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车子好大,八马主驾,八马为副,车厢两侧还有横板。那横板宽过二尺,两侧却共坐了四个侍妇、四个侍女。只见那四个侍妇个个都目光凝定,允称好手。魏大姑几人一见她们神色就更凝重起来。

    驾车的却是个黑而且老的妇人,一头雪白的银发,逆光如蓑,握鞭的手上却套了好大一颗祖母绿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会有这样款式的宝戒。她另一手握着一根丝鞭,鞭子从首至尾,竟镶得金红璨然,那都是各种宝石在晚晴下焕发出的泽彩。

    车上四个年少的侍女在一天余光之下,个个也都似莹珠嫩玉、眉眼娇妩,一时把满场的人看了个呆。

    田笑低低道:“迟慕晴!”他怀里的环子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

    铁萼瑛的脸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飞身而起。田笑一抓没抓住,只有疾疾追问道:“你干什么?”铁萼瑛空中冷然道:“趁这个工夫,搅场!”

    “就算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我也要试上一试,我不要他心中摊上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那擂台主台一侧还有一方高台。

    那高台孤吊吊地为彩绸所蒙住。它的高足有两丈许,或许那就是主擂的弘文馆安排好的让那古杉出场的地方。

    铁萼瑛身形扑起,她扑向的就是那高台。

    她功夫极是强悍,就是连轻身纵跃之术也要较男人还来得飒爽英烈。

    只见她的脚在空中一落,先踩的是个江湖汉子的肩膀,然后借力腾起,又以另一人的肩膀落足。她跟田笑的立身处到擂台边原有二十余丈之距,可她踏在那些江湖汉子肩膀上,也不过个起落已直扑向高台之下。

    只听她身后一片“哎呀”之声,却是这妮子脚下用力,踩痛了看客。然后台下就升腾起一大片江湖汉子们的叫骂。

    她最后踏的一脚最重,身子直向那蒙着高台的彩绸扑过去。一时只见铁萼瑛如雌鹰般从天而降,身后两片彩绸波纹荡漾地在身子两边从空中披落,衬得她如翱翔于海天之上的苍鹰矫燕。

    这一下先声夺人,只听台下被她踩过的人不甘受辱,有几人脱口大骂道:“臭娘儿们,你敢踩爷们的肩膀?”

    四下愕然中,却也响起了零星的喝彩声。只见铁萼瑛脸色铁青,不理那些台下的杂乱,目光盯着擂台上那些各得了位置的女儿们,冷声高喝道:“就这么想嫁了?我是古公子门下婢女,你们如想要嫁入古门,还需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她弓身退步,沉腰蹲马,伸手向她男人式的袖子里一摸,竟摸出了一根铁门闩来!

    那根铁门闩却是玄铁百炼,两端各有一块突起,竟真的是馒头庵中用的铁闩。擂台上的女孩儿用剑使匕,玩索弄钩,各般兵器,一一俱有,却再无一人有她这般强横的钝器,也再无一人有她这般悍然的气概。

    只见她双目灼灼,面现莲华,庄严至极,双眼往那场中一扫,把擂台上的那几个已得了资格的女孩儿,副台上列女传中人物,连上远远的迟慕晴的嫁车之上的仆妇侍女,还有暗处站着的过千庭与他弘文馆中人物,个个都扫了个遍。

    那眼中睥睨之色,当真连绿靶子山的七个大哥看到了都不由心头一凛。那已在台上获得席位的绿靶子山么妹见了,也不由眼中腾起一抹艳羡,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样横空出世的一招来。

    台下已有人认出她,惊呼道:“须眉让!”

    一时这岔出来的搅局竟把大家伙儿从对迟慕晴突然出现引发的震动中都拉了回来。只听台下一片嗡嗡之声,人人之间相互打听:“‘须眉让’又是谁?她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成了古杉的婢女?连馒头庵的丑女门居然也来搅局吗?……”

    人人只见到铁萼瑛那高台上一站、万夫莫当的强横。田笑却心头如受重击,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却是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温柔。

    副台上忽传来一声厉叱:“你是何人?今天何等地方,也容你这等下三烂人物前来搅局!”

    开骂的却是魏大姑。她终生未嫁,谨于妇德,一向对人对事极为严苛。刚才迟慕晴嫁车一现,引得万人耸动,已大大引发她的不满。她为自己的不坚定而更加愤怒,却一时也无法真的主动去招惹邪帝一脉,这时见铁萼瑛居然出场搅局,如何还肯再忍?

    只听她一场叱叫,身子已一腾而起,直扑向那高台之下。

    铁萼瑛闻声抬头——好个铁萼瑛,在场纵三千粉黛、她自露出她的本色来!

    只见她抬头一望,两眉一耸,两道铁板样的门闩就似从她的肩头横排出来。她腰身稍拧,侧面冲向扑击而来的魏大姑,一腔质朴真气直涌了上来。

    只听台下过千庭几乎失叫了一声:“啊,块磊真气!”

    ——江湖中失传数百年,当年曾为耿苍怀所创,以为再无由现迹人间的“块磊真气”居然从一个女子身上显现出来!

    魏大姑为人强横,却也端的有她强横的本钱。她本是女子,自顾身份,亦矜艺业,何况今日坐于高台之上,自不便携带兵器。这时一见铁萼瑛身架,腾起的身子一伏,竟自落向台侧一个魏府子弟身侧,从他腰间一抽已抽出一把阔剑!她落都没落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那弟子膝盖一屈,几乎承受不住,魏大姑身影已再度高腾而起。然后只见她腾至极高处,忽长扑而落,阔剑一击,竟是一招“力斩华山”!

    ——山无棱、江海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也无她这般的震撼。

    铁萼瑛的铁门闩却封挡得极严。

    魏大姑满怀怒气,打定主意,要一剑逐退这突出捣乱的女子。铁萼瑛闻得古杉伤重后,虽面上神色未动,却已铁定了心要护卫住她心目中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此时出手,当然守得更是严密。

    只听锵然一声,那阔剑劈击在铁门闩上,然后,炉火迸天地、红星乱紫烟,只见火星与烟气隐隐一绽。

    那魏大姑怒喝了一声“好”,身子已二度腾飞而起。

    铁萼瑛面色凝重,从她脸上全看不出这一招得失。她生性要强,可真动起手来居然是后发制人的,居然挺立原地,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目送着魏大姑翻腾起来的身影。

    魏大姑第一招盛怒出手,声势俱厉,气却并不沉。这时一击不中,已知遇着强敌,在空中运起“崔巍”一门独有的吐纳功夫,第二招居然是“夸父东来”——夸父东来,以追傲日;挟山蹈海,其势巍哉!

    别人未出声,台下魏府子弟已先骇声一片。

    “夸父”一式为魏府秘技,在场子弟多修为不够,即便身为男子,也没几个可以练得下来。这时见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运起这般乾纲独振的剑法,不由骇然色变。

    铁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见她曲臂回扭,知道这一剑来势之重,竟把一把铁门闩反归背后,担在肩上,无意中露出了通州通臂拳的功夫。

    这功夫分明也远承自耿苍怀。

    ——好一招“二郎担山”,竟生生把这一剑扛了下来!

    只听台下轰然一阵叫好。台上两个相斗的虽然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斗,用的却是就算男人也不会贸然使用的悍烈招法,比起之前的莺莺燕燕,大不可同日而语。

    旁人只听得“锵”然痛响,铁萼瑛手上铁门闩上又冒起一片紫烟,把她衣服都烧灼出一道焦痕。

    还没及掂量这一招谁得谁失,却听那面副台上有人轻浅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妹妹好强悍的身手。你什么时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着要嫁与你家公子?其实你不用争,台上的这些小姐们就算嫁入古门,也抢不了你的地位的。她们一个个花娇柳弱,那些粗使家事,总还要有人干。你安心当你的丫头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爷就算收房,这些小姐们个个贤德,也容让得下的,何苦这样急赤白脸的让人好笑!”

    她话说得娇软,行动却快。只见她声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侧,一手掠鬓,一手抚腰,姿态明妍,却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这一下站姿却站得极巧,全封住了铁萼瑛左路。那掠鬓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鬓上之钗。

    铁萼瑛心头一凛,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却也不怕,冷声道:“这话原来也是从《列女传》中抄下来的?”

    旁人只见她强横已极,神色间却沉默寡言,没想出语冷隽,场内已有人笑了出来。

    这时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挟剑下窥。日光斜照,人人只见她手中阔剑上已崩出两个米粒大的缺口。她们三人无语对峙,就在众人以为她们都已不会再动,要口头上先较量几句时,她们三个忽然动了。这一动鹰翔鹤翥,眼慢的人都没看清。然后只见她三人稍静了静,突然又动。

    她们三人但凡一动,都来得极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逊的人都不知她们怎么交的手。然后却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阳光都哑了,静得场上人人屏息静气。

    有着急的看不出胜负,顾不得羞耻,就待要开声问旁边人谁得谁失,却忽听一支龙头拐的拄地之声,却是郝婆婆从副台上缓缓行来。

    她扶着一支龙头拐,走到那高台之下,慈眉善目地道:“好丫头,我是认出来了,你是闽中馒头庵门下。官师太一向可好?你是她的嫡系传人吧?咱们自家人,有话好说。今天你已算名扬天下,有什么解不开的,咱们退下去再说。不必佯言什么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么想头,以我跟官师太的交情,总可以帮你如意的。”

    她们句句都要陷铁萼瑛入那使小性子的女子境地。

    铁萼瑛却双目视闩,面色不动,更不答言。可郝婆婆得此之机,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进退三路齐齐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传,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地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来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呀,厉害!”

    田笑是与这几个女人朝过相、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只见她们三人眨眼间已在那台上又过了一招,虽强敌环伺,铁萼瑛也没见落下风。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光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台上为那绸布挡着,见不到里面。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上铁萼瑛四人大战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真像一个山野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

    田笑听得一愣,心里又喜又气,喜忧参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世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把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这几日累积于心头的印象。每一个古杉都泾渭分明、天差地别,让他再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泻落于肩。他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铁萼瑛认认真真地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又喜怒参半。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盯向的是铁萼瑛。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眩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

    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决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概清朗。

    场中的女儿们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列位江湖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见他说得气度高迈,不瘟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的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还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过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地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的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目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子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只见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子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既有诚恳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忽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