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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枭第9部分阅读

    无温蛇躯,森凉凸硬的鳞片刮过她细腻肌肤,好似被刀背滑过,颤起哆嗦惧意,她没有惧意,她不害怕,用尽所有力气,紧抱他。

    “宝宝不要动!”狍枭大声吼,恨恼自己不能出手扞卫她,宝宝双眼紧闭,脸蛋深埋在他另一边肩窝,等待乌蛟蛇利牙穿身的痛楚降临。

    乌蛟蛇发动攻击,强而有力的下颚大大咧开,窜咬得对象却是恢复兽形的瑶貅,瑶貅迅速下降,乌蛟蛇扑空,大嘴咬合的碎骨声响,如雷似鼓,透过幽谷回音,更显巨大可怕。

    所幸它并不打算追逐瑶貅,泰半蛇躯束缚着飞来石和罪囚,同时,它的攻击范围亦受其限制,它逼退企图近身之人,才缓缓又收回大脑袋,摆在狍枭肩上。

    透红琉璃眼,紧盯罪囚胸前突然多出来的玩意儿。

    威胁,无。

    敌意,无。

    杀气,无。

    她流露出来的危险压迫,还不及遭它缚绑的狍枭来得强烈。

    蛇信伸伸吐吐,在空气中感受到这讯息,它慵懒地重新收紧身躯,尽其职守,不让罪犯逃跑或有人来劫。

    乌蛟蛇刀枪不入,足以担负枷链身份,它的蛇鳞厚若钢铁,宝宝身上的疫毒对它无害,而她又没有劫囚之念,更无主动攻击它的意思,在它眼中,她像只误闯入内的小雀儿,可以不理睬。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该死的在干什么?!你这样该怎么下去?!”狍枭心跳如擂鼓,被她吓得三魂几乎掉一半!

    “我不要下去!”

    这、这是他头一回听过她最完整没有结巴没换气没停顿也最顺畅的一句话。她顶嘴顶得……好流利,害他感动了一下下,有种爹娘亲听到牙牙举语的孩子,突然能背出四书五经的欢喜动容。

    “我不下去!我要,在这里,陪你!你不走,我不走!”稍稍涌生的感动,被她这一句话给打碎。

    “你、你胡说八道啥鬼?!你当在玩吗?!我是被老家伙们吊在这里满足他们的‘报应论’,不知道要绑多久,你耐得吗?!下去!”他吼。

    “我不!”她音量没他大,气势没他强,但坚决不输他。

    “我说下去!”他企图晃动身体,要逼她放手,他知道,她若跌下去,他的家人会出手救她,她的性命无虞!

    “我不!”她抱得更紧,贴得更密,两条纤细膀子交扣在他背后,十指绞住他的衣裳,比乌蛟蛇还要使劲。

    “宝宝——”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会掉下去——”

    “我不会,我抱着你,就不会,掉下去。”

    “你根本撑不了几天,你不是怕日光吗?!晒一整天你会干掉!”

    “我不怕!”她是怕光,却不像鬼魂遇光则散,她只是太习惯黑暗,习惯到对光明不适应。

    她太弱小,救不了狍枭,也抬不出犀利言词劝服谁救他,既然无能为力,那么,请容许她做她所能之事。

    陪伴他。

    他吃苦,她跟着吃;他疼痛,她跟着痛;他尝到受缚于此的辛苦滋味,她也要跟着尝,绝不放他独自一人。

    她不要只跟他一块快乐、一块欢一块嬉闹。

    她的“一起”,是喜怒哀乐都能共享,难过时一起哭,生气时一起跳,绝望时一起熬过。

    她缓慢的、轻柔的、坚定地,没有迟疑的,未曾中断的,道出她的决心。

    “我要跟你在一起。”

    第11章(1)

    她当时的口吻,固执到何种程度,狍枭算是见识到了。

    原来,不是话说得越大声、吼得越使力、面目揪得多狰狞,才能代表那句话听蕴藏的力量有多强大。

    她这辈子说过最完备的一句话,像承诺,说到,做到。

    她嵌在他怀里,小口小口吐纳的温息,不敌凌云峰狂暴吹袭的冷风凛凛,衣袂啪啪翻响,两人长发舞得腾乱,即便两人胸口贴胸口,交谈越来也很吃力!如果,狍枭的吠叫能姑且称之为“交谈”的话……

    狍枭要她松手离开,从一开始用吼的威胁的逼迫的,到后来软绵绵用求的拜托的打商量的,就是不希望她留在飞来石上。她已经……待了足足六日,她不像他,累了困了,眼一闭,身一软,还有乌蛟蛇缠着,不用担心摔下飞来石,可以尽兴大睡,她只能凭靠环绕着他的细瘦双手、不能有半点放松或失神,否则一阵狂风就足以将轻飘飘的她卷到外海去了,更别提她身上仍带伤。

    “你下去好不好?我爹娘会接住你,求求你放手下去好不好……”他声音都弱掉了,不是体力耗尽或是晒到头晕目眩,而是劝说如顽石一般的她,劝说到非常非常无力。

    他的爹娘和瑛貅姐妹,时时守在不远之处,注视着飞来石上所有动静,每日替他们两人抛掷些食物,由宝宝腾手去接,再喂食自己及狍枭。

    她的回应,是使他腰间一紧,感觉她更偎近他。

    “你真要逼我再开口撂话说要‘分开’,你才愿意走吗?”像先前那样,提了分开,她便与他划清界线,不用相互关心、不用等待、不用守候、不用再爱,倘若非得走这一步棋,她才肯将她自己的安危摆第一,而不是随他在这里承受日晒雨淋,那么,他可以狠下心肠再说一遍,软的不成,就用硬的。“好呀!我们分开了!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要你管!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她在他怀里抬头,白皙脸蛋镶着大眼,数日来曝晒于阳光下,使她气色略显憔悴,她恬静凝瞅,等他把话继续说完。

    她用双眼在看,看他说出这番狠话时的真实心意。

    不一样。

    与他先前离开她,说着两人分开了,完全不一样。

    那时的他,是笃定的、是决绝的、是毫不迟疑的,所以,他说了“分开”,她心惊胆颤,害怕恐慌,因为她很明白,他不是说来吓唬她。

    而现在,他依旧是吼着说要“分开”,神情却迥异。他很慌,他的心跳声怦咚怦咚乱撞,他的眼,填满关心而没有情淡的冰冷,他吠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吠出来的字句,并不教她畏惧。

    她伸出右手、触摸他紧绷脸颊,他倏然变脸,吞回所有要分开的浑话,急急扯喉大喊:“你给我放开一只手——你竟敢给我放开一只手?!缠回来!你快给我缠回来我背后!抱住!紧一点!”

    他吓死了!她任何一点举动,都揪紧他的神智和注意力,她光凭单手就想支撑自己?!被风吹下去怎么办?!一时之间,他忘了自己不断在催促她离开飞来石,见她不顾自身安危,做出吓人的举动,他就压不住火气斥责她。

    “不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她弯眸,笑觑他一脸惊慌。“你不是,真心,要分开,你只是,担心我……”她将自己填入他怀中,偎着。

    确定她又牢牢抱住他,他吁口气的模样,像在无奈叹息。

    “你干嘛非得跟着我一起找死?”安安稳稳的地上不待,偏要在飞来石上凑一脚,何必呢?

    “我不是,要跟你,一起找死,而是,陪你一起,也许,会有,奇迹,我们,就能,一起,回去。”她在他胸前轻声细语,道出希冀。

    但求同生,若不能,才盼一起死。

    “奇迹?说啥蠢话,我可没有作着能从飞来石下去的美梦。”狍枭撇唇冷嗤。

    “为什么?”

    “绑在飞来石上示众,不过是小小惩罚,接下来他们大概在讨论要把我这条恶兽魂魄给打出来,送进地府去受罚,将我逃掉的那些刑责,连本带利补回来。”狍枭老早就摸透天庭那班老家伙的心思。“这具貔貅身体说不定继续挂在这里吹风淋雨,当作警惕众妖别跟我做一样蠢事的展示品。”

    她小抽一口寒息,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得如遭雷击。

    魂、魂魄打出来,身体继续留在飞来石上?!

    “……不……”她困难地吞咽津液,陶臆疼痛不已。

    “到那时,你要怎么办?抱紧尸体,在飞来石上,一起遭人指指点点,当成趣谈在说,再慢慢腐去或是石化?还是打算随我一起到黄泉地府去,泡油锅躺刀山?”他故意要吓唬她,并成功地感觉到她在发抖,颤若秋风落叶。

    会怕就好,会怕就赶快开口说要离开他。

    他绝不会埋怨她在这种时候与他一刀两断。

    “……”她沉默着。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用选,朝我爹娘挥挥手,一跃而下,他们会接住你,然后,你不要回身看,直直往山下走,什么消息全别去听,把狍枭、宝貔、方大同——这一个家伙完全忘记……老实说,我已经死过一次,我根本就没在怕。”他深呼口气,两人周身风势加剧,拂乱了发,拂乱了平静。

    发丝在风中交缠叠聚,他的、她的,已经分不开了,思绪卷过太多太多点滴,好的,坏的,全混杂一块,想起自己对她的戏弄、对她的狠绝,又对她眷恋不忘;她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对自己的专注无二,走了这么一遭,当了貔貅,多活这些年,也不算白来,只是不想走时,仍旧牵肠挂肚。

    “我不怕死,但我怕看见你比我先死,我熬得住,不代表你也能、万一我被绑在这里十年,你根本撑不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死去,那比把我千刀万剐的凌迟还要更可怕。”

    绑在飞来石上,有何可怕?不过是高了一点,风大了一点,他无所畏惧,可是现在,他怕她伤未痊愈,挡不住寒风袭击,耐不住日晒照射,她脸色白得像鬼,臂膀这么细,在风中摇摇晃晃,把他的心,也悬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他怕她会突然昏厥过去,他怕她会强忍着痛楚不说,他怕她会在他的怀里没了气息——

    “我没有,这么,脆弱,你被绑,十年,我跟你,十年,我不会,在你面前,死去……”

    “你根本只是在逞强,你那么弱小,又没有力量,连自保都做不到。”

    “你可以,亲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只想亲眼看到你下去。”平平安安的,下去。

    “你刚说,你死过,一次,你没,告诉过我,那是,怎样的,情况呢?”这段故事,他没提过,她很好奇。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他明明在跟她说正事,她又想牵拖到哪里去?!

    “是你,以前,恶兽的,故事吗?”

    “我说完,你就甘愿下去了吗?”

    “那,我不听了。”她倔强起来。

    “好啦……我说我说啦——”越来越难以违逆她。真怪,她又不凶、又不呛、又不蛮横,他干嘛怕呢?

    不,不是怕,他没有心生畏惧的窝囊感……而是一种,很想顺她心意的情绪在作怪。

    狍枭清清喉,说道:“那天,打完架,肚子很饿,想找只豺狼虎豹来补补,可是找寻了整座山,只看到填牙缝都嫌小的兔子和鸟——”当时的他,还是只嗜血恶兽,哪像现在,碰不得血臭,和碧貔互咬,被他爹劈昏之后,他是呕吐着清醒过来的,满嘴的血味,翻腾五脏六腑。“好不容易发现一只小女妖,想想凑和凑和着吃,先解除饥饿再说,以下就是你追我跑的情况,省略,哼哼,凭我的身手当然是成功逮住她,一嘴就朝她白嫩嫩的颈子咬下去——”

    她安静的听着,他却停顿下来,神情深思——鲜少思考的他,极其难得流露出忖度的认真模样。

    “她颈子很白,非常非常的白,白到没有血色,像雪一样……像你一样。”

    她微微瞠眸,与他相视。

    “我到死都还很纳闷,咬她一口,挂掉的却是我……”

    “你咬的,有可能,是……”

    “疫鬼!”两人异口同声。

    “我终于知道我的死因了!你们这些疫鬼干嘛四处乱跑闲晃?!身上既然有毒,就不要长得这么可口可爱,勾引人家去咬你们自找死路吗?!”

    “又不是、每个人,都会,二话不说,就动嘴,咬人,我们疫鬼,哪知道,世上会、会有你,这种恶兽,偷偷摸摸、无声无息,靠过来,就咬人……”

    等等,他听见某两个很诡异的词儿。

    “你怎么知道我偷偷摸摸、无声无息?”他轻软地问。

    “……”

    “不会这么刚好,你小时候,也被恶兽咬过吧?”嗓音更加轻,像棉絮。

    “……”

    “你脖子后方两个齿洞伤痕,不会这么巧是我留下的?”几乎只剩气音,在她耳边呢喃。

    “我脖子,后方,齿洞,早就,痊愈,才没有,留下,伤痕……”一说完,要闭嘴已经来不及。

    “原来害我一命呜呼的家伙就是你!”他没有手能指着她鼻尖吠,气势瞬间少一大半,但吼声出大到让乌蛟蛇转头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来,都躲在,洞里,怕又,遇上,胡乱,咬人,恶兽!”那时她被吓坏,世上好险恶,连走在山路边,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会惨遭扑咬攻击,虽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夜里仍发了好一阵子的恶梦,咬人的凶手,都是一团黑影——

    “你还敢顶嘴!你只是吓到躲起来,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凶恶。

    “……”她又不说话了。

    “你干嘛摆那种脸?!”那种万般委屈无处伸的嘴脸!那种可怜兮兮又泪光闪闪的荏弱嘴脸!

    “你险些……要咬死我……要将我,当成粮食,还、还这么,凶……”她迄今心里仍存阴影耶。

    唔!胸口被名为“天良”的无形箭给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图伤她,若不是他死,就换成她小命休矣……

    “对不起。”他又变成软绵绵的小动物,马上反省低头。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满歉疚。

    “算了,上辈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这种老鼠冤挂在心上念念不忘!”这种仇,两两相忘最好,谁都别再指控谁——毕竟,他完全站不住脚。

    “好。”她柔顺应诺。

    真没想到,两人的渊源,竟结得如此早。

    日后,她若再偶发那场梦,应该就不再是恐惧了,梦中黑影套上狍枭的脸,说不定她还会飞奔过去呢。

    不过,她不要忘记那段、那是他与她共有的回忆,虽然惊险无比,冥冥之中却推动两人命运之轮,铺写了后续再相见的机缘,若没有当日他一咬,现今两人又将变成什么模样?

    他仍是那只狂妄任性的恶兽,做着只顾自个儿爽快的残杀坏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过向善,不再胡乱伤人?嗯,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范围。

    而她呢?

    依旧独自一人,对未来茫然未知,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头子的邀请,被他口中所说,与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远景所吸引,义无反顾成为这次疫鬼之乱的一员,然后,命丧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种可能发生,有好有坏,有的代表一成不变的宁静死板,她却不由得感到庆幸……

    为儿时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为了再度遇见他。

    她心里不断有声音在呐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与她同感?还是认为他的苦难,全拜那一口所赐,所以心里很是埋怨?

    “你不会因为那件绿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讨厌我吧?”他一副很担心她点头的孬样。是啦是啦,他就是担心咬她那件往事,会使她排斥他、嫌恶他,将他当成杀人凶手在怕他!

    “不会,我,不讨厌你,永远,都不会,狍枭,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东西,包括性命,去换,我都愿意……”她仰颈,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泪,绽开美丽灿颜。“我爱你。”

    世上真的有言语,可以教人动容,听进耳里,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腾躁动,身体好热,激动亢奋的情绪源源不绝而来。

    她爱他!她说了她爱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实,被她深刻爱着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现在才露出“呀?有这么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痴醒悟,他知道她爱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给予的爱情,只是他没想过,亲耳所闻,竟仍是让他狂喜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