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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之歌第12部分阅读

那宽阔的两步木台阶,拉开腰门。腰门弹簧古老陈旧。小时候闲得无聊时,常把手指头伸进去,把它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让弹簧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直到妈妈出来查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今天这熟悉的响声使他忆起儿时旧事,在已经伤透的心上更增添了无穷愁绪。

    汤姆走进那阴凉,昏暗的木头前厅。

    “爸爸!”他喊道,驻足细听,只有鸟儿的叫声和下落的松果砸在屋顶的声音,此外别无动静。

    三十多年来,这屋子变化不大:陈旧的沙发上罩着印度罩布;几个方形的绿色、橙色小枕头,是供爸爸中午打盹用的;两个塞满了东西的大嘴低音乐器挂在木头墙上,其颜色与枫树浆液差不多;旁边是堆满东西的摇椅和同样塞满了杂志的书架;一个涂了太妃糖颜色的树脂漆木桶,带着可移动的圆盖子,装满了他母亲的旧钢琴乐曲;那架钢琴,古老而神圣的立式钢琴,黑色油漆仍闪闪发亮;放琴谱的架子右端,有数百个圆圈套圆圈的水印迹,那是他母亲放柠檬汁玻璃杯留下的;这间大房子的一侧,有一台黄铯煤气灶,好象随时都可以燃出火焰。就在这台灶上,他母亲在上面煎鱼,在灶膛内烤面包,做出她的孩子们最为喜爱的菜肴。

    汤姆暂停了一下,才进到屋内。背后,东边的门开向遮蔽严实的门廊,因此光线总显得昏暗。

    “爸爸?”他再叫一声,仍无回应。

    背后传来摩托艇轻微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最后停了下来。他打开腰门,让门弹簧咔啦响着。透过齐腰深的草丛,一条小径直达湖边。小木屋在湖边高丘上。他看到水中的v字型倒影,然后才看到小船码头,他爸爸正在那里系船。

    威思礼听到屋里木台阶上的脚步声,直起腰来,把鱼帽掀向后面。

    “鱼不好打了,我今天只搞到三条小青鱼,但够我们俩吃了,你能帮我把他们吃下去?”

    “当然啦,干吗不呢?”汤姆回答,尽管吃饭不是他现在的急迫要求。

    他走向码头,每一步都颤颤惊惊的,掂着脚一步一步地前进。他望着他爸爸肮脏的兰帽子和皱纹满布的脖子。老头子小心地从鱼杆上取下鱼钩和线盘,在裤子上擦干净,放进鱼具箱里。

    “克莱德叔叔怎么没和你一起钓鱼?”

    “他到镇上去了,为他的高血压买药。他告诉我,他要去妓院。但我说:‘克莱德,你去那儿能干什么呢?你的血压到任何地方都会很高,除非你想去见上帝’。所以我想他是去药店。”威思礼取笑了一阵,抬起脚来,提起一串三条翻车鱼。“来吧,我们先将它们清洗出来。”

    汤姆随他来到北边倾斜的船尾里。威思礼递给他一个蓝色塑料桶。“你去给我打些湖水来好吗?儿子?”

    威思礼在一个饱经风霜的矮桌子上刮掉鱼鳞,切割鱼肉。汤姆站在一边看着。

    “好吧,你来把它们切成鱼片。”他爸爸说,“你抄起手站在那里,好象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一样,其他孩子们都出去抓青蛙,忘记喊你一路去。”

    汤姆双眼湿润了。他转脸望着湖面。鱼鳞停止四散溅落,威思礼抬头细审儿子宽阔的双肩,见他情绪十分低落,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很少这个样子。

    “克莱尔和我分居了。”

    威思礼苍老的心脏猛然一沉,就象桌子上待宰割的鱼一样。

    “哦,儿子……”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眼着汤姆。把手在桶里洗净,在裤子上揩干,然后将双手放在汤姆肩上。“那真是羞耻,实在可羞的,是怎样变成这样子的呢?”

    汤姆点头,“就在今天早晨,我们和孩子们在一小时前谈了,我装了些东西在车上,开到你这儿来了。”

    威思礼抓住他坚实的肩膀,把体重尽可能倚重在他肩上,让他支撑着身子。孩子啊孩子,他太喜欢克莱尔了,她是他心中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和他的儿子引起的。”

    汤姆只是点点头,眼睛仍然盯着湖面。“她怎么也不能原谅我。”

    “那真是蒙羞的。孩子们怎样?”

    “不好,切尔茜在哭,罗比力图不哭出来。”

    “那是可以理解的,这事发展太快了。”

    “你一个月前告诉我时,我从未听到过肯特·艾仁斯。我完全忘记了你与他母亲的那回事。”

    威思礼长叹一声:“唉?真是……”他站在那里,为他儿子心痛,为他们一家心痛。过了一会,他加上一句:“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家碎了!”

    汤姆不开腔。

    “我想你需要有个地方呆着,可以在你原来的房子里住。”

    “你不介意吗?”

    “介意!为什么呢?一个爸爸会介意什么?为了美好的日子?算了吧!我得找找看,看能不能为你找个床垫出来。”

    “你的鱼怎么办?”

    “等会再来做。”

    “为什么要跑两趟呢?我来帮你干完。”

    威思礼打整鱼网,汤姆把鱼洗干净,然后往回走。他们一起回到小屋,汤姆提桶,威思礼拿鱼杆、线盘和鱼具箱。情势看起来似乎很虔诚、安静。因此,汤姆一边走,一边轻声说:“我希望你能让我留在你这儿,实际上我自己从家里带了床垫和枕头套来。”

    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将床铺好后,他们坐下来吃午饭。

    还未吃完,克莱德叔叔进来。他大约八十岁。

    没向门边看一下,威思礼问:“妓院怎么样?”

    “不象以前的样子了。”克莱德不经邀请便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象原来样子。他们以前只有20多岁,就将魔鬼一样漂亮。如今愿意照看象我们这样的老家伙的,一定是六十多岁了,脸皮象蘑菇下面一样。你真的是去了妓院?”

    “你说我撒谎?”

    “我并不是说你撒谎,我相信你。妓女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怎么知道?你一辈子都没去过妓院。”

    “我也从没去过医生办公室,只是那一次被牛头顶了一下和指头感染打针例外。你去看过医生吗?克莱德?”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血压高?你是怎样得到处方,买到降血压药丸的?今天又去买了多少?”

    “我血压不高,也不低,一切正常,我的一切正常。不到一个钟头前,妓院的妓女还对我那么说。”

    “是在干了之前,还是之后说的?”

    “威思礼,你这家伙,让我告诉你。”他用叉子指着自己的弟弟,顽皮地说:“她没有大笑,只是露齿而笑。我告诉你她为什么要笑,是因为遇到了一个老有经验的男人。就是如此。”

    威思礼连眼也不抬一下。“你一辈子听了多少这类狗屎屁话?”看他用最后一块面包揩干净盘子中的土豆泥,吞进嘴巴,威思礼要过他的盘子,“吃点我作的鱼,这里还有一些土豆、黄瓜,都是我园子里自己种的,然后再告诉我们,你仍然很有活力。”

    “我不但有活力,而且非常健旺。”这老家伙继续吹牛:“这就是那个女人满意的原因。”

    如此的争论继续下去,都是为了使汤姆高兴起来。他们一点也没变,威思礼和克莱德,他们搞这种相互捏造,诡辩的把戏,从汤姆记忆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他们的诡辩素材从何而来,就无从得知了。

    汤姆最后说:“好啦,爸爸,你可给克莱德叔叔讲讲我的事。”

    每个人都静了下来,这种沉默在他们两兄弟一见面就诡辩、争吵的习惯中实在少见。

    “我想你是对的,我该告诉他。”威思礼坐回椅子上,表情阴郁起来,“汤姆离开克莱尔了,他来我这儿住段时间。”

    克莱德好似被当头一棒,“不!”

    “我没办法。”汤姆插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两位老人。他极力想摆脱掉利刃插入肚腹般的巨痛感觉。

    这一天,他几乎什么事都没干,比平常更频繁地上厕所。他被从来未有过的疲乏击倒了,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又无法入睡,手枕着头,眼盯天花板,往事历历。下午,他坐在一把放在码头边草坪里的椅子上面,伸出双腿,脚踝交叉,长久注视着水面。威思礼出来看见,担心他出了什么毛病,问他要不要吃晚饭,回答:“不。”又问要不要看电视、打桥牌、玩拼图游戏,回答都是不。他的体力和精神仿佛一下子被沮丧、压抑掏空了。他简直难以想象,怎么去应付下一个工作日,还能否正常地行使自己的职能。

    父亲的小房子更增添了沮丧感觉。第一次走进来时,满怀愁绪,一旦安静下来,看着塌陷的床垫和斑驳累累的家具,从阁楼上漏下来的蝙蝠粪发着臭气,使他不由自主地与刚离开的家作比较。想到要是和克莱尔长久分居,他将失去所有的东西。那都是他们建立、购置和积攒起来的。是平分、卖掉或者两者都行?他们舒适的家,一切便利设施;心爱的椅子;门廊的屏风是五年前才作好的;院子里的草坪,他修整了无数多次;汽车库里,各种修理工具挂在墙上;音响系统、磁带、录象带、各种cd、vcd,都是他们一起买来的,是他们心爱的东西。

    如果分手,他们就必须重新分配这一切。不仅仅是房地产,银行存款,甚至还有孩子们的抚养。他的眼皮因这一可怕的想法不自主地闭上了。绝不能分手。没有任何人象他和克莱尔两人那样努力维护自己的婚姻。啊,上帝!他不想当王老五,不想漂泊、孤独。他愿意为自己的妻子、家庭付出一切。

    晚上9:15,他打电话回家。罗比接的电话。

    “情况怎样?”汤姆问。

    “正在沉没!”

    汤姆对这个回答毫无准备。他期待的是罗比仍然是快乐爽朗的样子,不会看重这种郁闷的情态,仍能带点幽默。

    “我知道,”汤姆哽咽着回答,停了会,又问:“切尔茜怎样?”

    “没办法与她交谈。”

    “你妈妈呢?”

    “我感觉得她简直发疯了。她这么干是为了什么?”

    “我能和她谈话吗?”

    “她去露丝家了。”

    “在露丝家。”恐怕正在控诉自己的丈夫。从她那里获得赞赏吧。

    “那好吧!你告诉她我打电话回来了,好吗?我主要是检查一下,看看情况怎样?”

    “好,我告诉她。”

    “你今晚出去吗?”

    “不。”

    “星期六晚上不出去?”

    “我不想出去,爸爸。”

    汤姆完全理解他。“是的,我知道,你早点睡,昨晚上睡得不多。”

    “是,我会的。”

    “那好吧,明天在教堂见!”

    “是,爸爸!”

    “告诉切尔茜,我爱她,我也爱你。”

    “我会的。我也爱你,爸爸!”

    “那好,晚安!”

    “晚……”罗比的声音变了调,他清了下喉咙,才说出来:“晚安,爸爸!”

    挂上电话,汤姆盯着电话机,多么凄然,在电话上祝他的孩子晚安。一股怒火击中了他。周围死一样的沉寂,一整天就象被囚禁的囚犯一样。克莱尔到底是怎样想的,要这么干,真他妈混蛋!

    随着夜深,他的情绪一会高涨,一会低沉,疲乏、愤怒,然后是痛苦、内疚,最后是沮丧无助。有时,他仿佛觉得克莱尔就在屋里,站起来,想象着向她劈头一顿责骂,证实自己向她说清真相以来,没作过任何错事,绝没作过。她应当原谅自己,因为他的罪过都是在很久以前犯下的。

    你混帐,克莱尔,你不能这么干!

    不幸的是,她就要这么干,而他又不能责怪她。

    他一晚睡得很差,醒来后,在他爸爸的洗澡间冲了淋浴,洗澡间用塑料布作帘子,墙上沾满了油腻腻的肥皂膜。自从母亲去世后,他总是原谅父亲的不喜欢打扫清洁。但自己要在这里住一阵子,就得和老人谈谈。

    他的裤子因为放在烟囱旁边狭窄的橱柜里起皱了,衣服也如此。他问熨斗在那里,得到一个多年未用过的废熨斗,蒸汽孔被水垢全堵住了。熨衣板的面布更脏,使他再次下定决心要和父亲理论一下。

    但他实在太急于到教堂去见克莱尔和孩子们,向他们倾诉。

    令他失望的是,他们不在那里。

    随后打电话回家。“克莱尔,你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到教堂?”

    “孩子们太累了,我让他们多睡一会,晚一些去。”

    他们争论了一阵,没有任何结果,只觉得更沮丧。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更不舒心。

    星期一早晨,他拿出更多的打皱的衣服,但用锈坏的蒸汽熨斗,一点也没辙。离家到学校前一照镜子,看到西装下摆靠大腿处,有一个大褶皱根本无法弄平,只好尽力用手按在大腿上。

    最后,他嘟囔了一句:“哦,臭狗屎。”卡塔一声走出小屋,诅咒他父亲让他住在这么肮脏的地方。没有车库,他的小汽车窗子上积满了水汽,后窗必须用刷子刷干净,才能开走。但车内却找不到刷子,他爸爸也没有任何纸巾,这使他更恼火。为了找抹布,汤木要迟到了。终于上路了,他又考虑着,马上要起雾了,那以后每天早晨都得擦洗窗子。他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长大了的孩子一旦有了自己的家,再回来和父母住一起,什么事情都不对劲。

    一到学校,又面临着每星期一早晨例行的教职工会议。他今天迟到了五分钟,面对克莱尔,衣冠不整。他望着她,满怀期待、焦虑和认同感,但克莱尔什么表示也没有。

    直到会议结束,他们没交换一句个人话题。他的肚子开始神经性的痉挛。他赶紧跑到医务室,找护士要了些药片,匆忙中一口吞下。因为校车已经开始抵校,这一天最惨痛的灾难也许会发生,就是他碰不上切尔茜。此时,她正向大门走来。罗比到校比较早,要到举重房练举重,可能已经在大楼里什么地方了。

    向前厅冲去的路上,他一想到错过切尔茜就感到一阵剧痛。但他终于没有错过,看到切尔茜正向大楼走来,罗比也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体内爆炸了。他们进大门,直接向他走来,似乎急着要和他接触。他们的眼神哀伤,脸被拉长。他把他们俩一起抱住,心里非常哀痛,十分担心他们也象许多学生曾经告诉过他的情形一样,当他们的家庭因为父母离婚而解体时,心头的感受何等悲哀。这类悲惨故事,他作为教育工作者,这些年来听得实在太多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这种惨境。

    他和切尔茜抱在一起,全然不顾学生如流水般在身后通过。他们是克莱尔荒唐决定的孤苦无助的受害者,感受着过路学生好奇的注视。

    放开切尔茜,他抓住罗比的手臂。说:“好了,你们俩,去我办公室呆一分钟。”

    “我不能去,爸爸!”切尔茜眨着眼,使劲忍住泪水:“我周末没做家庭作业,我要赶紧写点东西,为健康课作准备。”

    汤姆转向罗比:“你的作业呢?作了吗?”

    “我们没有作业。”

    “举重练习呢?你不是每天上课前都要去吗?”

    罗比转过眼光:“今天早晨我不想练。”

    汤姆讨厌一开口就责骂人,他和克莱尔分开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但孩子们已显露出因离婚而引起的典型症候了。

    “听着,你们不能象这样子。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荒废学业和业余课程,对吗?你们仍然要象以前一贯表现的那样……能做到吗?回答我!”

    罗比怯懦地点头。

    “切尔茜,你呢?”

    她也点了下头,但不看他的眼睛。

    “那好吧,我得让你们走了。”他说,看着他们离开视线。汤姆感到自己仿佛被压弯了,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切尔茜似乎无法走开。

    “还有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什么都变得不正常的时候,我实在无法表现得象平常一样。”

    她耸耸肩,阴沉着脸。“我能把这事告诉朋友吗?爸爸?”

    “如果你觉得必要的话。”

    切尔茜最后决定,在一天的开始阶段,她不应当这么作。她双眼费力而快速的眨巴着,一分钟后,眼泪终于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