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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第3部分阅读

    “想知道那人是如何死去的吗?”

    “不想!”校尉毫不考虑地冲口而出,紧接着又回过神来。“他是怎么死的?”

    一丝微笑出现在李淳风的嘴角,却没有揶揄之意:“用银针试探,血液无毒。脏腑完好,心脏也甚是强韧,但切开之后,左侧色呈灰白,并无血流痕迹,却有青紫瘀斑。”

    “……什么意思?”

    “是心血骤停之像。心为神窍,七情六欲动乎其中,大悲大喜、大惊大怒,均可令心血暂停。”摇了摇头,酒肆主人道:“但此人显然不属这一类,倒像是心络在极短时间内突然断裂。”

    “不明白。”

    “伸手。”

    虽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尉迟方还是老老实实伸出了左手,而对方也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上臂某处,猛然一捏。

    “哎!你干、呃干、干什么?”

    这句话几乎说不完全,因为李淳风一使力,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一跳,前后三次使力,话也就顿了三次。

    “抱歉,”李淳风放开他的手,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黄帝内经》有《灵枢》之章,述及人身经络。一个康健的正常人,周身经脉自然通畅,比如我方才按压你的郄门岤,气机阻滞,便造成身体反射。”

    尉迟方悻悻然抽回手,揉着酸麻的手臂。“那又如何?”

    “倘若对某些特殊岤位施以刺激,确实可能使经络阻断,心智迷失,进而操控人身。这一点内经中并未详细记载,亦有人认为,流传下的黄帝内经已非原本,原书中有此章,但因为担心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特意将之删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直到战国时代,出了一位名叫扁鹊的神医,时人对其医术推崇不已,甚至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但对于此人师承,却无人知晓。

    “谜底揭晓在秦灭六国之时。嬴政攻破齐国宫城之后,在宫中寻到一张经络图。一看之下,不免吃惊:图上标示的除正脉之外,竟然还有奇脉,和流传于世的经络图迥然不同,正是扁鹊所留。据说,那就是《灵枢》中灭失的断章,其中包含了控制经络的术法,称为傀儡术。”

    “傀儡……术?”

    “不错。始皇那时刚刚一统天下,为灭绝后患,收缴天下兵器集于函谷关,铸成十二尊铜人,便将此图铸在其中两尊之上,深藏于阿房宫内,轻易不让人见。”

    “这铜人是否还在?”

    “东汉董卓当政,为敛聚金银大肆铸钱,以至铜材奇缺,不得不将其中十尊铜人熔化。独独留下两尊,正是当初阿房宫内的经络铜人。然而铜人之劫尚不止于此,百年之后,剩余的两尊铜人也被前秦苻坚夺去销毁,从此灵枢经络图的下落再也无人得知。”

    闻所未闻,如果在此之前,校尉必然会将这一类信口开河斥为胡说八道,但相识以来种种经历,不免对此人生出敬重佩服的念头。想了一想,谨慎道:“李兄如何知道这些?”

    “凡人皆有所好。李某的癖好便是搜集世间有趣之事。人生百年如此漫长,若没些闲事打发光阴,岂不太过无聊?”

    “这爱好倒真……”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只好说道,“倒真……与众不同。”

    “过奖。”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捏开一颗长生果,“其实除此之外,在下也有些爱好与别人一样。”

    “比如说?”

    看了看一脸好奇,夹杂了些许敬畏的校尉,酒肆主人用至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比如说,银子。”

    “……李兄!”

    满脸都是被捉弄之后的懊恼神色。见状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闲话不提。尉迟可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赴约。”望着一脸困惑的校尉,李淳风笑道:“不过不是我的约会,而是你的。”

    “对不住,柳姑娘去了孙司马府上,今日不能奉陪了。”

    说话的女童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应答口齿伶俐,神态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得多,虽然年幼,竟已有些许妩媚风情。两人此刻已经来到明翠阁前,所要寻访的正是前日在集市上险些为惊马所伤、后来又被尉迟方搭救的歌姬柳五娘。与长安城中烟花教坊相比,此处直可称为风雅之地,连应门小婢也谈吐不俗。尉迟方是直性男儿,闻言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来拜访。”

    刚想转身,岂料却被李淳风一把拖住。惊诧之下,却见对方对自己眨了眨眼,转头向女童说道:“可惜可惜,我等是慕名而来,这位尉迟大人对柳姑娘渴盼已久,朝思暮想,寤寐求之,倘若不能一睹芳容,只怕就此相思成疾。”

    “什……什么?!”

    “唉呀,知好色而慕少艾,实乃人之常情,尉迟也不必隐瞒了。”李淳风对校尉的狼狈之状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可否通融,容我等到柳姑娘房中等候?”

    “这……”女童迟疑了一下。校尉气宇轩昂,年少英武,却有一种忠厚正气,迥非风月场中浮浪子弟形象;另一人则潇洒温文,笑容可亲,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不忍拒其所请。“好吧,我带你们去她那里。”

    暗香细细,暖意融融。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房,一张珠帘隔开内外,陈设算不上奢华,却雅致舒适。墙边挂着一张木色斑斓的古琴,临窗一榻,随意铺陈着银狐皮的坐褥。几案上一只白色瓷瓶,插着数枝红梅,枝干横斜散逸,如同丹青妙笔所绘。对面墙上另挂有一幅字,笔力虬劲,仿佛要破纸而出,当是男子手笔。

    尉迟方正襟危坐,形貌局促。他自幼跟随叔父,后来入了勋卫府,习武当差之余,多半是与同僚饮酒,偶尔也去赌场掷两把骰子,这种风月场所极少涉足,更不必说女子闺房中。鼻端闻到熏香之中夹杂着淡淡脂粉香气,颇涉遐思,一面又有些不自安。李淳风却毫不在意,斜靠几上,随手拈起桌上糕饼放入口中,便像是在自己家中一般随意。

    “为什么要到这里?”

    “自然是聊解尉迟的相思之苦了。”

    “你……”

    “呵呵,莫恼莫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尉迟少年英俊,这等风流韵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可我,我何曾……”

    话未说完,门帘一动,一名歌姬已经抱琴而入。年约十七八岁,外貌仅及中人,神态却落落大方,向两人福了一福,道:“见过二位公子。”

    尉迟方连忙起身回礼,李淳风却坐着不动。“姑娘贵姓?”

    “贱妾姓宋,小名双红,是五娘弟子。”

    “幸会。这么说来,你也擅长琴技了?”

    女子掩口一笑。“明翠阁上下,自阁主起便是以琴艺著称。但双红初学,只怕贻笑方家。”

    “传闻公孙阁主琴技冠绝天下,不知我等可有缘欣赏?”

    摇了摇头,女子脸上现出愁容。“阁主近年来重病缠身,一直在后院小楼中静养,莫说外客,就连我们这些弟子也有数年没有见到他了。”

    “可惜。”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站起身来,踱到字画处。尉迟方心中不耐,正想开口,却听李淳风闲闲说道:“崔将军过世之后,这里想必也会冷清得多吧。”

    声音依旧平淡,听在尉迟方耳中却如同惊雷,蓦地呆住了。宋双红也怔了怔,随即低头叹道:“正是呢。楼中前日才听说他的死讯。”

    “哦?想来柳姑娘定是极其伤心了。”

    “可不是……”女子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妥,又缩了回去。“不过如今人既不在,就算是恩情似海,也不过徒留惆怅。”

    “嗯。”将手伸到正在发愣的尉迟方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

    见对方手指搭成了一个圆圈,校尉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从怀中摸出一贯铜钱,递给双红,“我们还要在此等候片刻,姑娘自便吧。”

    眼看女子背影消失在门口,尉迟方已忍不住叫了起来。

    “李兄怎知柳姑娘与崔将军有所关联?!”

    “只是巧合罢了。”李淳风坐回几案之前,若有所思。“事物之间,常有因果。譬如狩猎,见草木动而知狐兔行于其下。乌夜蹄颇具灵性,为什么突然癫狂,要追逐一个女子?这其中,或许便有你我不知的渊源。何况……”伸出修长手指点向那幅草书,“崔将军的手书在此,我若再不知二人关系,岂非愚不可及?”

    这才注意到那幅字,写的是一首古从军行。并无印章题款,只在末端写了一个“启”字。

    “崔元启以书法闻名,这幅字墨迹崭新,为近日所书;以古从军行相赠佳人,正是军旅中人本色,而笔力雄浑,又绝非文人手笔。”稍一停顿,李淳风道:“看来崔将军对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啊。”

    “妙啊,当真神奇之极!难道你来此地之前,便已知道这幅字画?”

    “当然不是,方才不过是灵机一动。至于我来这里的原因,”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在几案上展开。“是为了此物。”

    那是一方浅绿色手帕,锦缎织成,带着淡淡香薰气味。右下角用深绿丝线绣着一个柳字。

    “这便是那日在乱葬岗尸堆之旁找到的。”望向瞠目结舌的校尉,酒肆主人微微一笑:“如今你该知道,那夜开远门外,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

    第十章 还魂

    尉迟方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门外隐隐传来一个粗豪声音:“尉迟大人!尉迟大人!”门帘一掀,迎面而来的正是自己属下亲兵。之前曾命他在随意楼中等候自己回去,不想却一直寻到这里来。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

    “是谢大人——谢大人出事了!”

    依旧一头雾水。“哪个谢大人?”

    “就是咱们勋卫府的谢将军!刚刚于大人那边的弟兄来报信,他——他——”亲兵此刻才将一口气喘匀。“他死了!”

    “什么!”尉迟方大吃一惊。“你是说,谢应龙谢将军?”

    “是啊,”亲兵忙不迭地点头。“今天早间才发现的。”

    “在哪里?带我去!”

    什么也顾不得,校尉慌忙向李淳风辞别,靴声橐橐,越去越远。“喀”地一声轻响,一枚花生被捏了开来,露出它内里红润的表皮、饱满的果实。酒肆主人并未将花生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地轻轻嗅着,随即眯起眼睛,唇边显出一丝笑意。

    这景象异常凄惨:谢应龙那失去生命的冰冷躯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仰卧着,双手紧握,姿态僵直,似乎还想抓住最后希望。面色是铁一般的青灰,死前一瞬的惊讶与恐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保留下来。

    “怎会这样?”

    前两日还曾与自己相见,转眼便阴阳殊途,尉迟方不禁心中寒栗。正当他俯下身,想要仔细看那具尸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蚤动。

    “放开!”

    “住口!”

    紧接着便是棍子击打的声音,以及嘴被堵上之后的呜呜声。尉迟方转身看去,只见一群兵丁正押着一个壮汉走了过来。那壮汉身材极其高大,肤色黝黑,异族装扮,看起来竟眼熟得很。随即想到,正是那日在随意楼寻衅生事的汉子。此刻浑身上下都被绑缚着,口中也被人塞上了泥土,模样既愤怒又狼狈。

    “尉迟兄弟!”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稍长,毛发浓重,一部落腮胡几乎将眉毛也连在了一起,颧下高起两块横肉,令人望而生畏,正是自己的同僚于怀。私下里,此人在军中雅号“场外将军”,那含义便是说,战场之上无甚能耐,威风全在战场之外。好在为人还算仗义,又喜好结交,与尉迟方平日也常往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天有眼,活该这小子落在咱手里!”一提起此事,于怀一张毛脸立刻放出光来。伸手一指那大汉:“喏,这便是那凶手了。”

    “凶手?”仔细端详了一下大汉,尉迟方不禁心生疑虑。“你是如何捉住他的?”

    “说来话长,昨夜我巡城,走到这里,就看见这突厥大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酒气熏人,形迹可疑。我见他不象个好人,让人将他捆了,谁知一转头,正见到谢将军的尸体——”转身踢了那大汉一脚,“可不是这异邦奴才杀了谢将军么?”

    于怀洋洋得意,大汉却一脸恚怒,苦于说不出话,憋得脸色都紫了。尉迟方疑窦丛生,道:“可曾问过他?”

    “嗨,还要问什么,这种凶顽之徒,当然是百般抵赖了。”

    见此情形,尉迟方突然想起李淳风,心中登时有了决定,拱手道:“于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此人先交予小弟?”

    “交给你?”

    “正是。这桩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小弟有个朋友,对查勘讯问颇有心得,因此想将他带去细问情由。”

    “这可难了。”于怀皱起眉头:“按说老弟要这功劳,哥哥我就该双手奉上;只不过哥哥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有本领的没法比,在军中这许多年,难得寻到一个立功的机会……”

    听口气,竟是疑心尉迟方要抢功,尉迟方连忙摇手,道:“于兄误会了,小弟不过是——”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放了这汉子。”

    语声不高,却有不容分辩的斩钉截铁。尉迟方回头,便见到新近结识的那名男子。依旧是布带束发,青衫木屐,看上去像是个落拓文士,然而气度从容自在,毫无酸腐之相。双眉挺秀,直入鬓角,并非利剑似的锋锐,而是远山一般淡然。这样一个人,行走在冬日肃杀诡异的长安城里,神情态度却仿佛于鲜花簇锦之中走马陌上,有春风和煦,扑面而来。

    校尉心中一喜,刚想开口,于怀已经喝道:“什么人?”

    伸手拍了拍身上衣衫,男子神色自若。“一介草民。”

    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实不似贵胄子弟,但气度却又迥异常人,于怀不禁心中狐疑。“你方才说什么?”

    “此人并非凶手。”

    “你怎么知道?”

    李淳风向地上看了一眼,淡淡道:“因为这个人并没有死。”

    “什么?!”这句话是尉迟方和于怀同声叫出来的。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明明是断绝了气息的冰冷尸体,怎会没有死?

    “胡说!”

    “可要打个赌?”

    “打赌?”

    “人若未死,你便放了这汉子;若死,我抵一命。”

    “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尉迟方瞠目结舌。

    转头看了校尉一眼,酒肆主人忽地一笑。

    “有劳尉迟,寻一处安静地方,我为他还魂。”

    指挥兵士将人抬入民房,尉迟方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才会相信死者还魂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但那人神情言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即使生性横蛮的于怀,一时间竟也被他气度所慑,乖乖听从调遣。

    李淳风将火盆安置在屋子四角,脱去谢应龙身上衣物,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方形匣子,打开之后是一排金针。拈针在手,脸上那些满不在乎的神情倏地隐去,换成尉迟方从未见过的凛然专注。

    “守住门口,一个时辰之内不可进入,也不可有丝毫打扰。”

    众人依言退出,士兵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已认出这位便是随意楼的李先生,加油添醋地传说他为虎贲中郎将宅第驱鬼之类奇事,但说到招魂续命,却都是摇头咋舌,半信半疑。于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扯住尉迟方的衣袖询问。校尉心中忐忑,但到了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担保此人可信,至于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暗自祈祷这胆大妄为的家伙切莫又弄出剖查尸体这一类逆天勾当。

    眼看一个时辰将至,室内却无丝毫动静,校尉心中七上八下如在热锅上煎熬。于怀怫然,道:“什么还魂,根本就是欺人之谈!谢将军已经被这突厥杂种害死,哪里还能活得回来?我看,你我都上了那姓李的当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抬脚踢门,尉迟方只得拉住,正在此刻,门打开了,李淳风从中走出,神情疲惫,毫无喜悦之色。尉迟方心中一沉,情知不妙。于怀面有得色,瞥了尉迟方一眼,随后转向李淳风,傲然道:“如何了?”

    不答反问:“方才的赌约是否算数?”

    “当然!”看了看尉迟方,于怀乜斜着双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