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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4部分阅读

后,伊万的父亲参与了1881年3月1日在冬宫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侥幸摆脱了追捕,带着十一岁的伊万逃出了圣彼得堡。

    伊万和父亲一起在欧洲度过了一段浪迹天涯又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父亲染上重病,客死在法国西南部位于加龙河下游的一家小旅馆里。在这家小旅馆,伊万遇见了刚从遥远的中国传教归来的莫里斯·比肖神父,莫里斯神父是位热心肠的慈祥老人,他帮助伊万安葬了父亲,并收留了他,带他来到了波尔多的教区,也使伊万接触到了中国文化。又过了些日子,追捕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伊万的亲戚辗转找到他,通知他回圣彼得堡继承爵位和家产。这时伊万已经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回到阔别八年的祖国,接受完高等教育,料理了家事,便不远万里,只身来到中国。

    此时伊万来到了松竹斋的大门外,他抬头仔细琢磨着门檐上高悬着的长方形黑底金字匾额,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着:“松、竹、斋!”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上的宣纸,他看见伊万,赶紧迎出来:“哟,伊万先生,今儿您怎么这么闲呀?”

    “今儿我休息,瞧天儿不错,出来转悠转悠。”

    “嘿!您的北京话越说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样只听声音,还真不知道您是外国人,您里边请。”林满江让进了伊万。

    伊万在铺子里逛了一圈儿,坐到椅子上,林满江给伊万倒上茶,俩人聊上了。

    伊万端起茶碗:“林大伙计,你们琉璃厂这些铺子的名字部挺有意思,什么‘翰文斋’、‘来薰阁’、‘博古斋’……”

    “伊万先生,那叫字号。”林满江纠正着。

    “字号?”伊万沉思了一下,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林先生,您给我讲讲,什么叫‘字号’?”

    “得,您又来了,上回您拿这小本儿,我说一句您记一句,我足足给您讲了两个时辰,耽误了我多少事儿啊?您还真听出甜头儿来了,这回我可不能白讲了。”林满江摇着脑袋说。

    “赶明儿我请您去同和居吃饭。”伊万诚恳地邀请。

    林满江摆摆手:“这倒不用,您多带几位洋客人来就行了。”林满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给伊万讲上了,“琉璃厂的铺子,卖文房四宝、卖字画、卖古玩,净跟文人、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所以这字号就得起的雅,还要朗朗上口,您听,这松、竹、斋叫起来多响亮!”

    “松、竹、斋……”伊万琢磨了一下,“可是……名不副实啊,这铺子既不卖松树,也不卖竹子。”

    林满江放下茶碗:“嗨!这话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林先生,我一直没弄明白,明明是卖文具的,不叫文具店,干吗偏要叫南纸店?”伊万似乎是带着无尽的问题来的,于是林满江就给他解释,因为宣纸、徽墨、湖笔、端砚等都产在南方,所以大伙儿习惯上就把经营这类文房用品的铺子叫南纸店,当然了,南纸店除了卖文房四宝也卖别的,像喜寿屏联、金石篆刻什么的。至于这铺子的字号为什么叫松竹斋,那是因为东家是南方人,喜欢南方的翠竹,来到京城以后,又对北方的松柏产生了兴趣,这么着一来二去,松竹斋就成了铺子的字号。

    伊万和林满江在里面聊着,张幼林衣冠不整、打着呵欠来到了大门口。站在门口迎客的学徒得子上下打量着他:“幼林少爷,您这是刚起吧?”

    “可不是吗,”张幼林伸了个懒腰,“昨儿晚上赵家为老爷子做寿,办了个堂会,把京城最有名儿的戏班子都请来了,我叔儿带我和继林去听戏,得子,你猜猜昨儿个演的什么戏?”

    “少爷,您可真问对人了,让我猜?跟您这么说吧,长这么大我就没听过戏,压根儿就不知道戏园子的大门儿朝哪边开。”得子向左右望望,随时准备招呼要进铺子的客人。

    “连戏都没听过?那你活个什么劲啊?”张幼林惋惜地说道。“我告诉你,饭可以不吃,可戏却不能不听,我琢磨着,这世上要是没有京戏,怕是得有一大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连戏都没的听了,不如一脑袋扎进护城河里淹死算啦。嘿!昨儿个谭鑫培、杨小楼合演的《连营寨》那叫地道,我叔儿叫好儿叫得嗓子都哑了,瞧见没有?今儿都起不来炕啦。”

    “那您干吗来啦?”

    “我练字的纸没了,来拿点儿纸。”说着,张幼林走进了铺子。

    看见张幼林,林满江站起来,迎上去:“侄儿少爷,来啦,这是伊万先生,老熟人了,俄国银行管事儿的。”

    张幼林认出了伊万:“哎哟,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随便瞧瞧,闹了半天松竹斋是你家开的?”伊万也认出了张幼林。

    “没错,是我家开的,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吗?松竹斋又不是昨天才开张的,已经开了二百多年了。”

    伊万被惊得蹦了起来:“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开张,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张幼林心想,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二百多年就吓着啦?

    伊万算了算,嘴里嘟囔着:“上帝啊,那会儿彼得大帝还没出生呢!”

    林满江把元书纸递给张幼林:“侄儿少爷,您拿好了。”张幼林接过纸,转身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万先生,我秋月姐……她还好吗?”

    “秋月?对不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张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儿了?”

    伊万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银行家,不是侦探。”

    “银行家是干什么的?”张幼林进一步追问,林满江告诉他,是借给人钱的,银行就是借给人钱的买卖,比方说你想开个铺子没本钱,银行可以先借给你,等你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张幼林乐了:“那太好了,伊万先生,您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吧,我刚看上一对儿红子,一时银子不凑手……”伊万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银行贷款是有严格手续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资,如果您只需要二十两银子,那么只能考虑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亲借。”

    “我妈?拉倒吧,她不给我二十个耳刮子就不错了,还银子呢,想都甭想,得嘞,你们待着,我走啦。”张幼林走了,伊万望着他的背影儿,笑着说:“真有意思,他打算向银行借二十两银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满江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银行不就是借人银子的吗?

    张家堂屋里,张李氏正在用布擦拭佛龛,把案子上的供品仔细摆放,张山林心里惦记着恭王府那座宅子,他坐在一边期待地望着张李氏:“嫂子,您可得想好了,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发财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儿啦。”

    “我不用想,王爷的宅子再好我也不惦记,命里没这个福,我住进去也折寿,再说了,那两幅书画是咱爸托付给我保管的,是张家的传家之物,别说是一处宅子,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不能换。”张李氏说得很坚决。

    张山林有点火了:“我说嫂子,您也忒死心眼儿了,那两幅书画是张家的传家之物,难道松竹斋就不是?二百多年了呀,如今眼瞅着就开不下去了,考试用纸是咱看家的买卖,以前琉璃厂一条街上哪家南纸店瞧着咱不眼红?可人家茂源斋只用了一幅书法帖子就抢了咱的买卖,您就眼瞧着张家二百多年的家业毁在咱们手里?”

    “山林,松竹斋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经营得不好,是我们这辈儿人无能,怨不得别人,要是不从根子上想办法,就算我们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生意,松竹斋垮不垮也难说。”张李氏白了张山林一眼,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算明白了,就是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您也是一句话,不行!要不这样得了,咱们现在量一下,把家分了得了。”

    张李氏浑身一震,眼泪刷地下来了:“你说什么?山林,你再说一遍!”

    张山林也不示弱:“嫂子,既然咱们说不到一块儿去,那还不如分家,分了家以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爸留下的两幅书画,我只要怀素和尚的字儿……”

    “山林啊,你不能这样,这个家分不得,你哥他死得早,要不是这个家,要不是咱爸和你这当兄弟的,我一个人带着你侄子也活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你侄子也大了,你倒想分家了,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咱爸啊……”张李氏声泪俱下。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山林只好退了一步:“不分家也行,要么您把《西陵圣母帖》拿出来;要么您就想个办法不让松竹斋垮掉,嫂子,这两条道儿,您选一条,我先回去了,十天之内,您给我个信儿。”张山林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张李氏一个人继续在屋子里掩面哭泣。

    这天晚上,张幼林和张继林坐着一条带篷的游船在积水潭的湖面上游玩,张继林站在船头欣赏湖面的夜景,张幼林从怀里掏出装蛐蛐儿的葫芦,把它凑在耳边欣赏蛐蛐儿的叫声。

    “哥,你听听,我这蛐蛐儿可是苏州的名虫儿‘紫头金翅’,”张幼林把葫芦挪到张继林的耳边,“就这么一只蛐蛐儿,你猜猜,值多少银子?”张继林敷衍了一下:“用不了一两银子吧?”

    张幼林差点儿蹦起来:“什么,一两银子?你可真敢开牙,一两银子顶多是让你看一眼,实话告诉你吧,这只蛐蛐儿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从邢老六手里匀来的。”

    “就这么个破虫儿居然值二十两银子?真令人匪夷所思,幼林,我看你也够荒唐的。我问你,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张继林正色问道。

    “我自己有十两,你爸又给了我十两,这才凑起来的。”

    “你和我爸真是……玩儿到一块儿去了,要不怎么说是亲叔侄呢。”

    张幼林听出来了,堂哥是话里有话,于是狡辩起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你怎么这样谈论自己的父亲呢?这么说吧,你爸不过是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你就一肚子不满,还没叫你去死呢,我看你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

    张继林知道这纯粹是歪理,可一时又找不出辩驳的话,只好沉默。

    此时,远处湖面上传来一阵乐声,张幼林歪着脖子听了听,是古筝曲《春江花月夜》,弹筝人是个高手,这首曲子弹得简直出神人化,他在心里琢磨着,这会是谁呢?

    张继林也赞叹起来:“不错,真乃‘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幼林笑了:“你就瞎扯吧,那是人家白居易形容琵琶的,这可是古筝。”

    张幼林继续倾听着,随风传来一个女人清丽的歌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唱得真好,意境、韵味都有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张幼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遭到雷击,“这声音耳熟,我认识她,走,过去看看!”

    张继林见天色已晚,要回家,小船先送他上了岸,然后循着歌声划去,停靠在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边。

    秋月素妆淡抹,她坐在船头边弹边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张幼林跳上画舫,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曲罢了,秋月抬起头来,张幼林走上前:“秋月姐,好个《春江花月夜》你唱得真好,你……还记得我吗?”秋月有些恍惚,张幼林又补上一句:“我叫张幼林,我们在……”秋月笑了:“记得。”两人聊了起来。

    秋月眺望着湖面说道:“我在江南待久了,总想出来走一走,可真正离开了江南,却又怀念江南的日子,今晚游湖,忽然觉得风景依稀似江南,一时兴起,就唱了起来,让弟弟见笑了。”

    “秋月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住何方,能告诉我吗?”

    秋月想了想,她的回答让张幼林匪夷所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别的,你就不要问了,如果有缘,将来你自会知道。”张幼林也很知趣,他说:“好,那我就不问,我只要知道你是我秋月姐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再弹一曲吧,秋月姐,我只想听你弹琴、唱歌。”

    秋月坐下,抚琴浅吟低唱起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歌声在黑沉沉的湖面上回荡,张幼林听得痴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张幼林在积水潭尽情游玩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林满江。

    林满江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就匆匆来到了张家,他也有事得和东家商量。

    张李氏把张山林要拿《西陵圣母帖》换恭王府,不然就分家的事儿说了,她问林满江:“你说,就算是我把《西陵圣母帖》给了恭亲王,松竹斋就能保住吗?”

    林满江摇摇头:“我看未必,退一步说,就算恭亲王改了口,咱们不过是抢回了松竹斋以往的一项业务,可松竹斋的不景气……唉!”

    张李氏看着他:“我知道,他叔儿不是个做买卖的人,眼下松竹斋到了这个份儿上,可就指着你帮我了。”张李氏的眼圈红了。

    林满江安慰了几句,说出了想向银行借笔银子,先把松竹斋的日常开销支应下来的打算。明摆着,要是再没有银子周转,恐怕松竹斋下个月就得歇业了。

    张李氏最怕的就是松竹斋关张歇业,也许这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借款的事儿她心里从来没想过,谁能在危难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画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银子是借到了,可到时候不还得还呢吗?林满江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先紧着还上了各家的欠款,又处处精打细算,能省就省,这些日子没忙乎别的,从早到晚绞尽脑汁就跟算盘干上了。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林满江就算累吐了血,松竹斋挣钱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张山林这叔侄俩花钱的速度。

    张幼林又来了,他进了铺子就奔林满江去了:“林掌柜的,给我支点银子。”

    林满江皱起了眉头:“少爷,您不是前两天刚支过吗?”

    “嘿,大栅栏那 洋货铺新来了一个自鸣钟,你猜怎么着,看上去就是一鸟儿笼子,里面站着一只红子,跟真的一样,零件就藏在红子的肚子里,上上发条走起来,红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夜里逐有亮光呢。”张幼林显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宝贝。

    “便宜不了吧?”

    “不贵,才三十两银子。

    “才三十两银子?少爷,您怎么比开银行的气儿还粗,一个自鸣钟就三十两银子,还不贵?”

    张幼林认为,那是正经英吉利国造的,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