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荣宝斋 > 荣宝斋第28部分阅读

荣宝斋第28部分阅读

    云生又给他斟上酒:“我们掌柜的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儿,平常净夸你能干。”

    “张喜儿夸过我?”这下宋怀仁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那当然了,怎么样,我给你说说?”

    云生这句话最终确认了宋怀仁的判断:荣宝斋在召唤他。荣宝斋?那可是他宋怀仁日思夜想的去处啊!宋怀仁不再伪装了,他笑逐颜开:“云生,这顿饭我请了!”

    张幼林惦记着邵飘萍上回帮的忙,要请他吃顿饭当面道谢,可一直就没见回音,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他一大早就来到铺子里,云生迎上去,好生奇怪:“东家,您咋这么早啊?”

    “我那帖子,给邵先生送去啦?”

    云生点点头:“当天就送去了。”

    “怎么没个回信儿啊?”张幼林思忖着。

    王仁山放下手里的一摞宣纸凑过来:“昨几个听一位客人说,邵先生这阵子躲起来了。”

    张幼林坐下:“躲谁呀?”

    “躲张大帅,听说前些日子,张大帅从东北给邵先生汇了三十万大洋,让邵先生在《京报》上给他说说好话,邵先生没收不说,还在报上给登出来了,标题是:张作霖出三十万大洋买我,这种钱我不要,枪毙我也不要。”

    “有骨气!”张幼林赞叹着。

    “这下儿可褶子啦,张大帅算是恨上邵先生了,张大帅打进北京以后,就让人四处抓邵先生,邵先生得着信儿就躲起来了。”

    “噢,怪不得呢,那请客的事就先别惦记了,等这阵风儿过去,我再请邵先生。”

    “东家,云生跟宋怀仁讲妥了,他这两天就过来,往后就没有跟咱们抢买卖的了!”王仁山满脸喜色。

    张幼林听罢不觉一愣,沉默了半晌,他才感叹着:“唉,怪对不住慧远阁的,云生,你待会儿过去说一声,晚上我请陈掌柜吃饭。”陈福庆眼下已经是慧远阁的掌柜了。

    “东家,还是我来吧,帖子都写好了,在饭桌上跟陈福庆什么都能说清楚,您放心吧。”王仁山收起了笑容。

    陈福庆正在气头上,慧远阁的大伙计钱席才犹豫了半晌,才把帖子递上去。

    陈福庆看罢,更加火冒三丈,他“啪”的一声,把帖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脸色青紫。

    钱席才小心翼翼地劝道:“掌柜的,我劝您,晚上还是去吃这顿席吧,咱跟荣宝门儿对门儿的几十年了,犯不上为宋怀仁翻脸。”

    “他王仁山算个什么东西!”陈福庆大声骂道。

    钱席才赶紧转过身往门口瞧了瞧:“您小声儿点儿,让人听见,回头再传到他耳朵里,他现在可是荣宝斋的二掌柜了。”

    “我就是想让人把这话儿传给他!”

    “王二掌柜的可不是善主儿,实际上,张喜儿倒成了听喝儿的了,瞧他那路子,和老掌柜庄虎臣可是两码事儿。”

    “我就不明白,宋怀仁跟王仁山瞎掺乎什么?”

    钱席才往陈福庆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这您还不明白?见着白花花的现大洋谁不动心啊?人家荣宝斋还是财大气粗,难怪宋怀仁连个愣儿都没打,拍拍屁股去了。”

    宋怀仁临走之前跟钱席才推心置腹地说,荣宝斋花了大价钱聘他,否则他是不会离开慧远阁的,只字未提他早就惦记上荣宝斋了。

    陈福庆拿起桌子上的纸烟,钱席才给他点上:“掌柜的,咱不说这些了,还有客人想订金先生的画儿呢。”

    陈福庆手一挥:“让他们找荣宝斋去。”

    “怀仁走之前跟我说了,咱做咱的,他做他的,荣宝斋不戗慧远阁的买卖。”

    陈福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你往深了想想,宋怀仁人都让王仁山给弄走了,还什么戗不戗的?这不让人全戗了吗?”陈福庆又咬牙切齿起来:“王仁山哪王仁山,你行,这回我先让你高兴高兴,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这一箭之仇,我他妈早晚得报!”

    井上村光一身和服,正若有所思地盘腿端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井上村光三十出头,比一般的日本男人显得高大魁梧,他毕业于日本帝国陆军大学,是日本在华特务组织坂西利八郎机关的成员。井上村光有日本皇族的血统,利用这样的身份做掩护,来到京城不久,他很快就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轻而易举地结交了他所需要的人。井上村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他唤出助手枝子小姐,请她泡茶。

    枝子二十来岁,生得小巧玲珑,一双明亮的眼睛楚楚动人。她也是坂西利八郎机关成员,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公开身份是井上村光的翻译。枝子精于茶道,曾经在日本久负盛名的“里千家”潜心学习过,她煮茶、泡茶的动作具有一种舞蹈般的节奏和飘逸的美感,使井上君十分的陶醉。不过,枝子小姐并没有秉承“里千家”的创始人千利休居士所倡导的“和、敬、清、寂”这样一个茶道的精髓,她在给井上村光双手奉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汤时,问了一个与茶事活动极不协调的问题:“听说,吴佩孚、孙传芳都被打败了,消息可靠吗?”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茶盏,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喝了一小口,体会过了茶汤绵长的喉韵,才缓缓地答道:“北伐军来势凶猛,已经占领了福州、武汉三镇和南昌、九江,正一路向北开来,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军,控制了西北的陕甘地区,北京的局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起变化。”

    枝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那我们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

    枝子还想再问什么,井上村光用手势制止了她:“小姐,我们现在不讨论支那的政局。”

    枝子显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片刻之后,又继续手中的茶事。井上村光连喝了几盏茶之后,放下茶盏,端正了坐姿:“我们得承认,中国文化的确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中国,曾经创造出灿烂的文明,可那只是过去,而现在,这个古老的帝国早已衰败,我们甚至不愿称它为中国,只称它为支那。19世纪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是古代中国,在此之后为支那,土肥原贤二1先生对我说过,对我们日本帝国来说,支那的价值在于它广大的生存空间和资源。当时田中隆吉1在一旁插话说,支那的古玩字画也是一种潜在的重要资源,它们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显得越发珍贵。”井上村光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枝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另一个使命,就是找到这些无价之宝,并且占有它!”

    1土肥原贤二、田中隆吉: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要人物。

    枝子点点头:“知道了。”

    井上村光感叹着:“历史和人生一样,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年,在支那人的东汉时期,日本北九州的一位国王派使者向光武帝进贡,获赐金印一块,被光武帝册封为‘汉倭奴国王’。”他有些兴奋,不由得站起身:“到如今,昔日的倭奴早已变成了主人,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支那的大量资源甚至于这块土地都有可能划归大日本帝国的名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枝子,古玩字画是不可再生的,这些无价之宝不应该再属于支那人了,下一步,我们要和嘉禾商社的人一起,设法找到它们,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要把它们弄到手。”

    枝子看看表,轻声提醒:“井上君,我们得去参加画展的开幕式了。

    井上村光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换上西装,和枝子一起走出了家门。

    张幼林坐着汽车从位于东交民巷的苏联大使馆门前经过,远远地看见邵飘萍和一位年龄和他相仿的先生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说着话,上了门前停着的两辆洋车。

    张幼林自言自语:“邵先生从使馆里出来了?看来是没事儿了。”他对司机老安说道:“老安,回头你上趟铺子,让伙计重写一张帖子给邵先生送过去。”

    “帖子上写什么呀?”

    张幼林想了想:“就写,明天晚上我在翠喜楼恭候邵先生。”

    老安点头:“好,我给您送到地方儿就过去。”

    张幼林来到展厅的时候,“中日绘画联展”的开幕式已经在进行中了,这里云集着京城画界的名流,张幼林和贝子爷、溥心畲等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就站在了一旁。

    张幼林的身后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人称张八爷,就是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画家张大千,不过,那时,张幼林与张大千并不认识。

    台上,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金毅楠正在致开幕辞:“……民国以来,画坛上可谓是流派纷呈,我们中国画研究会提倡以宋代工笔画传统为画学正宗,以明清文人写意画为别派,大量临摹历代名作,以古为新、振兴画学。这次中日绘画联展,就是我们这个绘画理念的一个结晶,这里汇集了中日画界精英人物的代表作,大家可以一饱眼福!”

    来宾热烈地鼓掌,金毅楠笑望着大家:“开幕式结束,请各位自由参观。”

    来宾仨一群、俩一伙地边聊边看,张幼林不好扎堆,他独自一人欣赏着。在展厅的尽头,黄宾虹的一幅画吸引了张幼林,他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同看这幅画的还有井上村光。井上村光曾经潜心研究过中国画,也能画两笔,他审视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决定要认识他。井上村光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您也喜欢黄先生的画?”枝子在一旁翻译。

    张幼林微笑着点点头。

    井上村光指着画:“您看,黄先生的线条,疏朗有致,艰涩凝重,不瞒您说,我临过一段黄先生的画,可是怎么练习也画不出他这样的效果。”

    “黄先生用笔有一个习惯,新笔启用的时候,不用水化开,而是用牙把新笔的硬笔头儿咬开,这样蘸上墨画,出来的线条就不一样。”

    井上村光不大明白,用手比画着:“用牙,把笔头咬开?”

    张幼林进一步解释:“不化笔锋,就吸不饱墨,含墨少,线条就拉不开,他的笔怎么用,都能出来秃笔的效果,就是你刚才说的,艰涩凝重。”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黄先生作画儿,还喜欢用宿墨。”

    宿墨?井上村光没听说过,他继续请教张幼林,张幼林侃侃而谈:“黄先生把‘金不换’松烟墨在水里泡开,直到脱胶、变臭了,用笔先吸水,再蘸上墨画,这就是宿墨,沾水化开以后,墨点还能保持下笔以后的笔痕。”

    井上村光听罢,显出激动的样子,给张幼林鞠躬:“感谢指教,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张幼林双手作揖:“您不用客气。”

    金毅楠走过来,笑着看着二人:“你们谈得不错啊。”

    井上村光赶紧打听:“金先生,我还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井上先生,京城琉璃厂,大名鼎鼎的荣宝斋你总知道吧?”

    井上村光点头:“荣宝斋久负盛名,我在日本就听说过。”

    金毅楠指着张幼林:“这位是荣宝斋的东家,张幼林先生。”

    井上村光又开始鞠躬:“幸会,幸会,原来是荣宝斋的东家,难怪有这样的学养。”

    张幼林谦虚地回礼:“您过奖了。”

    “这位是日本朋友井上村光先生。”金毅楠凑到张幼林的耳边,显得很神秘,“天皇的亲戚!”

    “张先生,明天晚上,能赏光一起用餐吗?”井上村光发出了邀请。

    “抱歉,井上先生,我明天晚上已经有约了,能不能换个时间?”

    井上村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后天要去奉天,下次吧。”

    “真是不巧,下次井上先生再到北京,我请您。”张幼林指指枝子,“还请这位小姐做翻译。”

    “谢谢。”枝子甜甜地一笑。

    井上村光和张幼林,就算认识了。

    张大千走马观花,草草地看完了展览,就去找王仁山喝酒了。俩人在酒馆里豪饮了一番之后,双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着他:“八爷,你近来仿石涛的画儿,可比头几年又强了不少,简直是真假难辨了。”

    张大千又给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奖,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爷,不能再喝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呢。”王仁山推辞着。

    “着什么急呀,咱哥俩难得痛快一回,喝,喝!”说着,张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儿还没说呢。”

    “你还有正事儿?”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儿个拉着哥哥喝酒,是想求我办事儿呀?那就赶紧说吧!”

    张大千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我临摹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儿,那是因为我喜欢,随手就送人了,听说画贩子花钱把它们买下来,放在琉璃厂的几家铺子里,卖的还不错。”

    王仁山会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这批画儿是出自八爷你之手。”

    “荣宝斋是京城有名的铺子,小弟仰慕多时,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质量已属上乘,能不能也进荣宝斋挂单?”

    王仁山有些为难:“民国以后,荣宝斋虽说也卖名人字画儿,不过,可都是真迹,从来没卖过仿作,估计东家不会答应。”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大千显得很失望,他独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那就是说,小弟这个忙,大哥不肯帮了?”

    王仁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着,改天我带你去趟罗振玉那儿,罗爷好玩儿这个,咱把你的仿作让罗爷瞧瞧,也试试罗爷的眼力,要是你的画儿罗爷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东家提挂笔单的事儿。”

    张大千大喜,他给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谢了,我不想用假画儿蒙人,可要是连大名鼎鼎的罗振玉都看走了眼,那还是挺好玩的。”

    俩人当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访前清遗老、学者兼收藏家罗振玉先生。

    王仁山带着张大千来到罗家的时候,井上村光和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与罗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来辞行的。

    客厅里,罗振玉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郑重其事地送给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给你,做个纪念。”

    井上村光如获至宝,他给罗振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当场展开了画轴。

    “这是石涛的一幅小品。”罗振玉缓缓说道。

    “石涛是谁?”井上村光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罗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画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井上村光频频点头。

    此时,用人领着王仁山、张大千走进来,王仁山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去:“罗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给您备齐了,请过目。”王仁山又指着张大千:“这位是四川的画家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作揖:“久闻罗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先生赐教。”

    罗振玉摆摆手:“不敢当,二位请坐。”

    张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里的画,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画:“先生有客人,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趁着罗振玉出门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张大千悄声说道:“我看这位罗先生的眼光有问题。”

    “嘘!咱们回去再说。”王仁山制止了他。

    罗振玉回到客厅,打开王仁山带来的包袱,仔细看了看:“不错,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罗先生,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罗振玉来了精神:“你还别说,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两幅行书屏条,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涛的两幅画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帮我在琉璃厂留点心,好不好?”

    张大千在旁边插了一句:“罗先生,石涛的画倒是不难找,就怕看走眼,弄来假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东西,一般不会错,不客气地说,是不是真迹,我罗振玉说了算。”罗振玉说得十分自信。

    张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罗先生,恕我直言,刚才那个日本人手里的‘炕头画’,我看就不像真的。”

    “挂在卧室炕头上的画,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赏,不过是些花草虫鱼、小动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