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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28部分阅读

类的小品,填填空处,遮遮墙壁而已,根本卖不起价来,谁还犯得着去作假吗?”

    张大千思忖着:“罗先生的意思,‘炕头画’没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涛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赝品?”

    “石涛的山水,有磅礴的气势和微茫的灵气,墨色润湿如水如雾,好像是从画笔当中流溢而出,笔与墨混融一体,表现出了山川的内在精神。”罗振玉摇着头,“恐怕时下的作伪者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和修养,所以,真石涛、假石涛,不难一辨就明啊。”

    张大千还要再说什么,被王仁山用手势制止住:“罗先生讲的在理,我在琉璃厂给您留心,有合适的,一定给您送过来,让您先过目。”

    从罗振玉家出来,张大千显得很兴奋:“大哥,不瞒你说,刚才那日本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我前几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这趟也算没白来,知道罗老头子想要什么了,你去准备画儿,我想办法让他上钩。”

    张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给他假画儿?”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罗爷是大家,咱们是小字辈儿,小字辈儿和大家开个玩笑总可以吧?要是罗爷都走了眼,那咱俩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跟罗爷叫板?再者说了,这行里的规矩是谁看走了眼与别人无关,只能怨自己没眼力。”

    张大千点点头:“也对,本来我仿石涛的画不过是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蒙人赚钱,可这位罗先生也太自以为是了,难道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画儿的真伪就必须由他说了算?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杀杀他身上的傲气不可!”

    俩人又仔细核计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前脚走进荣宝斋,宋怀仁后脚就到了。他新理了发,穿着一件崭新的湖蓝色纺绸长衫,显得精神焕发。

    “怀仁哪,你来啦!”王仁山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掌柜的,今儿个是我头一天到荣宝斋上班,您瞧见没有?我特意换了身儿新衣裳,咱不能给荣宝斋栽面儿不是?往后我听您的,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些话都是宋怀仁事先想好的。

    “有件事儿,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宋怀仁张罗着沏茶:“您太客气了,有事儿只管吩咐。”

    “你可能也听说了,有个叫左爷的老混混儿跟咱荣宝斋干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东家有过节儿,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难办。”

    “左爷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厂谁不知道他?您说,怎么着?”

    “你得把这事儿帮我了了,这老家伙三天两头儿来闹腾,明摆着要砸荣宝斋的买卖,可咱一买卖人,能拿他怎么着?就是东家来了也没辙,所以,这事儿我都没跟东家念叨,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要不然咱们可真成吃干饭的了。”

    “就这事儿啊?您甭管了,我来解决,他一个没钱没势的老混混儿,咱荣宝斋能让他给治了?”宋怀仁大包大揽。

    “你可得悠着点儿,别弄出什么麻烦来,咱荣宝斋的名声可是最要紧的。”王仁山提醒着。

    “二掌柜的,您放心,我有数儿。

    俩人刚说完,张幼林走了进来。张幼林和宋怀仁以前没打过交道,只是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平心而论,张幼林是不大愿意宋怀仁这样的人到荣宝斋来,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暂且如此。作为东家,张幼林要在他来荣宝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张幼林问起了李默云。

    “东家,我实话实说吧,李默云是在琉璃厂专门儿倒腾假画儿的,主要是卖仿石涛的东西,因为南边儿有人仿石涛仿得非常好,价钱也不贵,他拿到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里换俩钱儿花,买的和卖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蓝瑛的画儿很少见,不知道他是哪儿淘换来的,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云把我也给蒙了。”宋怀仁在张幼林面前显得很坦诚,但并没有全说实话。

    “李默云和贝子爷是什么关系?”

    宋怀仁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贝子爷在蓝瑛那幅画儿上栽了面儿,熬心了好些日子,还大病了一场,以后说什么也不给人掌眼了,贝子爷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干坑人的事儿。”

    “那你们现在有拿不准的找谁去看呢?”

    “贝子爷介绍了他的一位亲戚,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我和二掌柜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联系几个人。”

    “你待会儿写个帖子送过去,我请贝子爷吃顿饭,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李默云好像有日子没在琉璃厂露面儿了吧?

    “听说躲到南边儿不敢回来了。”

    张幼林换了个坐姿:“环仁哪,有人说,中国的书画史就是一部书画的作伪史,这话听起来挺夸张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献上说,东晋时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经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专门从事鉴定流传于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来,书画作假绵延不绝。民国以后,出现了一些艺术水平和欣赏价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时期的苏州片子、扬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后门造儿那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们在书画经营上,得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记住,烫手的钱,宁可不要。”张幼林说得语重心长,宋怀仁使劲点头:“东家,我记住了!”

    晚上六点,张幼林准时来到了在翠喜楼预订的一个雅间,可左等右等,直到八点都过了,邵飘萍还是没有露面,张幼林着急了,他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赵翰博从雅间的门口经过,见是张幼林在里面,就走进来。

    张幼林站起身:“赵先生,少见,少见,最近怎么不到铺子里去了?”

    “我去的时候都没碰上你啊。”赵翰博一看桌子空着,就问,“你等谁呢?”

    “你们报界的头面人物,邵飘萍。”

    赵翰博显得很惊讶地:“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来了,你还不知道?”

    “您这回消息可不准了,昨儿个我从苏联大使馆门口儿过,亲眼看见邵先生和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我这才差人送了帖子。”

    “哎哟,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馆,在回报社的路上,就让埋伏在路边儿的军警给抓起来了。”

    “啊?”张幼林顿时瞪大了眼睛,“军警怎么知道邵先生要从那儿过?”

    赵翰博趴到张幼林的耳边轻声说道:“据说是张作霖用两万块大洋收买了邵飘萍的朋友、《大陆报》社的社长张翰举,是张翰举把邵先生从使馆里给骗出来的。”

    张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也算朋友?简直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张作霖也太小心眼儿了,邵先生不就是没接他那三十万大洋吗,就非得把人抓起来?”

    赵翰博摇头:“不这么简单,这些年,邵先生锋芒毕露,他写文章支持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力助郭松龄倒戈反对张作霖,反对段祺瑞就更甭说了,他拒绝接受段祺瑞给的善后会议顾问的头衔,‘三一八’惨案屠杀学生,《京报》发表了一系列的详细报道,《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你看了吧?”

    “看了,邵先生正义直言,佩服,佩服!”

    “张作霖早就对邵先生恨之入骨啦,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赵翰博神色黯然。

    “那得赶紧想法儿救他呀!”张幼林着起急来。

    “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块儿商议呢。”

    张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礼帽:“走,我也算一个!”

    赵翰博大喜:“太好了,我们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第二天一大早,赵翰博和几位代表就赶到了奉军驻京总部,张幼林也在其中。

    奉军驻京办事处主任冯维安接待了他们,冯维安的口气很强硬:“逮捕邵飘萍,我们老帅和各部将领早就有这个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费口舌了。”

    赵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论是有过激的地方,不过,看在邵先生是报界栋梁的份儿上,还请您和老帅再商量商量。”

    冯维安盯着赵翰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一经捕到,立即就地枪决。”

    众人眇嚷起来:“怎么能这样蛮横不讲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说真话吗?难道说真话就得杀头……”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赵翰博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又对冯维安说道,“说真话是新闻从业者的责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动社会进步为己任,不畏恐吓,敢于触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可钦可佩,你们不能……”

    冯维安不愿再听下去了,他把门“啪”地一关,扬长而去。

    张幼林的心一沉:“这下儿可麻烦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幼林的司机老安开着车从天桥附近的一条街里拐出来,军警上前把车拦下,老安把车靠在墙边,走出了驾驶室。只见一辆囚车由远而近,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荷枪实弹的军警从囚车上押下来一个犯人,老安仔细一看,当时就愣住了:“这不是邵先生吗?”

    几名监刑官站在邵飘萍的身旁,军警首领大声宣读着判决:“《京报》社长邵飘萍,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立即执行枪决,以照炯戒……”

    “啪——”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际间久久回荡,仿佛邵飘萍的冤魂,在这个强盗横行的世间萦绕不散。

    张幼林刚刚起床,他正在院子里打拳活动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闯进来:“先生,不好了!”

    张幼林收势:“怎么了?”

    “您要请的那个邵先生,刚才在天桥儿东边被军警枪毙了。”

    “你说什么?”张幼林大吃一惊。

    “邵先生被军警枪毙,我亲眼瞧见的。”老安又重复了一遍。

    张幼林像遭到了雷击,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别太难过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原以为皇上没了,中国从此就会走向民主和自由,谁知道……这世道是换汤不换药,连一个敢说真话的报人都容不下,中国啊,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谁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张幼林摇头叹息,瞬间,他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对眼前的这个世界,他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二十三章

    宋怀仁刚到荣宝斋,正琢磨着得找机会露一手儿呢,谁承想,王仁山就把收拾左爷的事儿交给了他。宋怀仁早就听说了,左爷把荣宝斋折腾得不善,气得张喜儿差点儿得了脑溢血,就为这事儿,张喜儿还专门找东家去辞职。不过,在宋怀仁看来,这实在是小事一桩。

    那天下午,宋怀仁来到了明远楼茶馆,他要了一壶茉莉花茶,独自品着,没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有些邋遢的小伙子晃进来,在宋怀仁的对面坐下。

    小伙子绰号橘子皮,个头中等,肤色黝黑,还算匀称的脸上长着一双奇怪的豆眼儿,令人过目不忘。橘子皮是个孤儿,从小和琉璃厂一带的地痞混在一起,和宋怀仁有些交情,算是熟人了。

    橘子皮显得很恭敬:“宋爷,您找我?”

    “我没大事儿,找你随便聊聊。”宋怀仁给橘子皮倒了碗茶,还加了一勺白糖在里面。

    橘子皮受宠若惊:“宋爷,有事儿您就言语,以前的事儿……我还欠着您的人情呢。”

    “我最近改换门庭,到荣宝斋了。”

    “哎哟,好事儿啊!”橘子皮一惊一乍的,他的豆眼儿眨了眨,“荣宝斋可是琉璃厂数一数二的大铺子,您在那儿也算是有头有脸儿啦!”

    宋怀仁不动声色:“有个叫左爷的,你认识吗?”

    橘子皮点头:“知道,老江湖了,二十年前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号,如今是早过气了,怎么着,他招惹宋爷您啦?”

    “这老家伙盯上荣宝斋了,接长不短地上门耍青皮,老弟,你得帮我修理修理他。”

    “就这点事儿啊?好说,您划个道儿吧,修理到什么份儿上?”

    宋怀仁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这是点儿小意思,拿去喝杯茶,至于那老家伙……”宋怀仁想了想:“让他瘸条腿吧,省得他到处乱窜。”

    橘子皮见到钱十分兴奋:“得,宋爷,您擎好儿吧!”

    几天之后,左爷拎着个粪桶来到荣宝斋的门前,他揭开粪桶盖子,一股恶臭熏得路人纷纷避让。左爷大声吆喝着:“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捂着鼻子冲出门:“你怎么又来了?”

    左爷一副无耻的样子:“张掌柜的,我可没招你,大爷我没饭吃了,还不许我做个小买卖?”他又冲路人吆喝起来:“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得得得,不就两块钱吗?我给你,你赶紧把粪桶拿走。”

    “您的意思是,这桶粪您买啦?那行,我给您搁这儿了,您掏钱吧。”

    张喜儿火冒三丈:“我给你钱是让你把粪桶拿走,你搁这儿算是怎么回事?”

    左爷翻着白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您要让我拿走?那对不起,您还得给两块钱,这可不是我讹您,一桶粪两块钱,您买回去怎么处理是您的事儿,您要是再让我拎走,那您得给我工钱……”

    张喜儿被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左爷……你,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这时,橘子皮带着几个街头地痞走过来,他捂住鼻子:“妈的,这是谁啊,把粪桶撂在当街?活腻了吧?”

    “这是大爷摆摊卖的货,怎么啦?”左爷显得满不在乎。

    一个地痞撇撇嘴:“哟,这老东西还挺各,怎么啦?你熏着咱爷们儿了,找不自在是怎么着?”

    “小子,你不打听打听,大爷我在琉璃厂风光的时候,你爹还吃奶呢,你小子胎毛还没褪净,就敢跟我瞪眼?”左爷毫不示弱。

    橘子皮挥挥手:“跟他废什么话?打这丫头养的!”

    话音未落,几个地痞上去就对左爷拳打脚踢,左爷拖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大声嚷着:“舒坦!真他妈舒坦!再来几下……”

    “嘿!这老家伙还喊舒坦?这不是斗气儿吗?那我就让你多舒坦会儿!”橘子皮照着左爷的膝盖狠狠地一脚跺下去,左爷发出一声惨叫,抱着断腿疼得打起滚来……

    张喜儿被吓得脸色煞白:“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张幼林的耳朵里,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荣宝斋,大伙一见东家的脸色不对,都老老实实地垂手站立在两侧,谁也不敢言语。

    张幼林一屁股坐下:“简直是胡闹!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打呢,说,这事儿是谁指使的?”

    宋怀仁看了一眼王仁山,小心翼翼地答道:“东家,是我,为这事儿我还给了橘子皮十块钱,我都没找柜上报销,东家,这老东西不给他点儿厉害,他敢登鼻子上脸,要让他这么由着性儿折腾下去,咱的买卖就别做了,我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

    “左爷以前是做过不少坏事,可他也受了惩罚,十几年大牢,就是有再大的罪也相抵了,他岁数大了,没有生活来源,使出这种下三烂的手段讹荣宝斋,我都能理解,我要是早知道,会找他谈谈,给他一些钱帮他安置一下。”张幼林的语气缓和下来。

    张喜儿苦着脸:“可是……东家,这种人是可怜不得的,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您这样以德报怨,他也不会领情的。”

    “我知道他坏,可怀仁指使地痞打他,那不是把我们自己也等同于坏人了吗?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买卖人,不是地痞流氓,也不想和地痞流氓有任何来往。”

    王仁山往前跨了一步:“东家,这件事主要怨我,是我让怀仁处理一下左爷的事,我也是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份上,那些地痞居然把左爷的腿给弄断了,东家,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幼林摆摆手:“事已至此,大家就不要互相埋怨了,我知道大家是为了荣宝斋好,可使出这种手段实在不是件光彩?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