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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14部分阅读

    “不要看了,看了也是要走的,看了舍不得反而难过。”

    坐在车上,谭央忍着眼泪,憋着鼻头通红,毕庆堂就宽慰道,“不是决定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全力以赴的去做,人的一辈子想做成点儿什么,是要这样的。我带囡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好学,争取早些学完回来才是正理,回来后多陪陪我和孩子就行了。”

    一个好的丈夫,真正的佳偶,纵是优秀也不是初识便劈面而来、奔来眼底的卓越不凡,智慧渗透到生活中,不经意间你可以获得启发,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十年二十年后你也是不一样的人了。其实,说女人的婚姻是投胎,这不仅在物质层面上,更是精神上的。

    海上一路颠簸,到德国海德堡正是盛夏,由于记挂着家中的女儿和上海的生意,毕庆堂帮谭央在学校安顿好就急着回国了。上船前一天晚上,赛德勒先生在他的家中招待了谭央和毕庆堂,儿子在法兰克福当兵,家中就他们老夫妻俩,夫妻二人很好客,油炸土豆配以洋葱、熏肉和青鱼,异域的家常美味。经常在上海的租界办事,毕庆堂倒是擅于和外国人打交道,更何况还有现成的翻译谭央在身边。

    毕庆堂和赛德勒先生多喝了点儿酒,乘兴而归,由于离他们住的旅馆并不远,他们索性就走回去了。晚上,雨后的海德堡凉爽宜人,这不是一个喧闹繁华的城市,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湿漉漉的街道,地面的石缝里藏着积雨和青苔,谭央挽着毕庆堂的手走在街上,街边的灯照在他们身上,昏黄而安宁,街边人家的小园中种着白色的矢车菊,飘着浅浅的香。

    偶尔有几个从啤酒馆喝完酒回家的德国男人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很浓的酒气搀在体味里,谭央不禁皱了皱眉。毕庆堂对她说,“你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路上统共没几个人,又偏偏都是酒鬼。”谭央点头,“我知道,不上课的话,我就在宿舍里百~万\小!说学习。”毕庆堂笑着说,“只要安全上没问题,我还是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的。”谭央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故意不搭腔,只是笑。

    毕庆堂见她不说话,就又问,“小妹,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出来留洋,你就这么放心我,你不怕再回上海就发现我大公馆小公馆、七姨太八姨太的都找全了?”谭央放缓脚步,想了想才说,“你要真有那个心,别说我在德国,就算我天天守在你跟前,瞪大眼睛防贼一样的防着也一样看不住,还是要看大哥你想过怎样的生活了。至于放心不放心,根由不在我这儿,在你那儿。”毕庆堂微微一笑,点点头,“嗯,有那么点儿道理。”

    毕庆堂走后,谭央就跟着赛德勒学医,她极有韧性、舍得花力气,人又不笨,一心铺在学问上的大学者们最喜欢这样的后辈了,于是,赛德勒先生倾己所能提携指点,谭央的学医之路也就异常的宽阔了。

    海德堡是傍水而建的城市,内卡河在此汇入莱茵河,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澄净如宝石一般的碧蓝天空,安宁又干净的异国小城,每天早起读书的谭央,打开窗就能看见河畔山上狭长的海德堡城堡,红褐色的砂岩建筑依傍着碧水蓝天,流云朵朵,那是油画布上的景致,人在画中徜徉。

    由于思亲心切,再加上谭央在医院和学校里学习的辛苦,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一些,从国内带来的旗袍也都不怎么合身了。赛德勒太太带她在裁缝那里做了几件女式洋装,除了婚礼上那套婚纱,谭央再没有穿过西式的裙子,自己看着自己都觉得新奇,于是在相馆照了张照片邮回上海,没想到毕庆堂拿到照片没有品评她的新式衣服打扮,倒是发来电报说看她的照片人瘦了,要多吃些东西才好。远隔千山万水,捏着这份电报谭央将自己偷偷关在屋里直抹眼泪。

    除了在图书馆读书和在医院实习以外,谭央最常做的就是往上海写信。夜阑人静,图书馆里人少了,一杯用于提神的咖啡放在手边,厚厚的医学书籍挪到一旁,谭央摊开纸便开始写家信,写上七八张都不觉得多,对着信纸就好像对着丈夫女儿一样,说不完的话,在异国的见闻,新近的想法,叮嘱他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常常是一封信十来页,到学校旁的邮局邮时总因为过重而多付邮资。

    当然,对于这样一封封的家书,毕庆堂的反应每每令谭央哭笑不得。刚开始他也回信,他不是擅于通过文字来表达感情的人,雪白的纸,大大的字勉勉强强写满一页,还都是言之无物。这样的男人,行动力强,不爱拖沓,让他说情话、诉相思,用嘴用行动要比用纸笔容易得多。

    于是常常谭央这边几封浓情厚意的信邮出了,上海那边才不紧不慢的邮来一封,薄薄一页,统共也没几个字。有时候毕庆堂还拿报纸来充数,报纸上写着缫丝厂开业了,上面有一张油墨印的照片,是开业掀牌匾上红绸的情形,模模糊糊看到毕庆堂的侧脸,他志得意满的笑,换了头型,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俨然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了。谭央看着报纸,书桌上的一面镜子照出谭央的面容,秀美温婉中现出智慧与平和。有知识和追求的女人,美丽不是浮起来的,那是沉淀下来有底气的美。

    流光把人抛,时间与境遇也都悄无声息的改变着婚姻中的男男女女。

    一段时间后,可能毕庆堂对如此来往的信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就对谭央说,学业繁忙,闲下来多休息,不用总写信来了。谭央依他的话,一个月没有写信,一个月后,他又来电报,“若是有时间,写信告知我在德情况。”谭央拿到电报不禁莞尔,于是密密的写了一封信邮了出去,信末尾还写着,“大哥,以后我写给你便好,你不用回信的。”里面有小女子的大度,小女子的善解人意,这套做派,最对毕庆堂的心意。

    转眼到了冬天,赛德勒先生知道谭央的先生孩子都在上海,于是特地早放了她十天,海德堡大学的寒假之前,谭央就踏上了归国的旅程。

    到上海时,是个清晨,天阴沉沉的,那一趟油轮下船的人很多,加上来接船的亲朋好友,一时间码头上人头攒动,谭央被人群往外推,并没看到毕庆堂。她有些气馁的向外走,眼睛一亮,看见停在一边的毕庆堂的小汽车,司机看到谭央就连忙帮她拎东西,“太太,您没看见毕老板吗?他在里面等你呢!”

    谭央闻言一路小跑的往回找,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码头上,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风衣背对着她站在岸边看着油轮的出口。“大哥!”谭央开心的叫,毕庆堂回过身,他风衣里裹着四岁的女儿,小言覃从父亲的领口露出小脸,滴溜圆的眼睛眨阿眨的看着谭央,毕庆堂满脸笑意的抚着女儿的头发,“囡囡,刚才爸爸教你什么了?”小姑娘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奶声奶气的说,“妈妈,囡囡想妈妈。”谭央听了,扑过去就要抱女儿,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在了怀里。

    寒冷的上海滩的清晨,一家三口在码头紧拥在一起,太阳从乌云的后面悄悄探出了头,海面一片波光掩映……

    44(42)返沪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九三四年春节一过,谭央就要离开上海回德国上学了,走之前,她和毕庆堂回了趟同里。从民国十三年到民国二十三年,谭央深爱着的父亲离开她,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

    烟雾蒙蒙的水乡安守着自己的本分,脉脉如流水,日积月累将静默铸成了永恒。清晨,毕庆堂和谭央带着两个随从,拎着祭品去了谭央父母的墓地。去的路上毕庆堂就同她商量,“不要触景生情,不要太伤心,到时候我把咱们的情况说给两位长辈听,免得你一说,又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像那年一样再病一场就不应该了。”

    到了地方,他们倒是愣住了,碑前摆着几个碗,碗里放着风干了的点红馒头和皱了皮的水果,旁边还有一坛酒,那是谭央父亲生前最钟爱的——济宁金波酒。“前两天刚有人来祭过父亲,是谁呢?”谭央蹲下来,抚着墓碑自言自语的说。“会不会是在同里的什么亲戚朋友?”毕庆堂提醒她。谭央摇头,“父亲在同里一向深居简出,没什么朋友,几个亲戚也是母亲娘家的远亲,来往很少,马叔叔还在天津,我实在是想不出会是什么人。”

    毕庆堂也没吭声,将那坛酒挪了挪,摆上他们带来的祭品。之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酒坛上的那五个字上——“济宁金波酒”,他眉头下意识的跳了跳,不知想的什么。接着谭央开始与父母说自己这两年来的事,说着说着就有些伤心了,毕竟自己的小家庭、自己的上进、自己的幸福,亲人都无法亲历目睹与分享,的确是人生的一大憾事。谭央说得差不多了,毕庆堂才猛然想起来,他刚才一力担当下来要替谭央说的话,他竟然都忘了。

    从墓地回来,走在同里的街上,谭央看着一家很大的铺面,轻声说,“那儿原来是家不大的药铺,父亲病着的时候,我总去那里抓药,没想到,现在开得这么大了。”毕庆堂的眼皮不易察觉的抽动着,很敷衍的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回到毕公馆,谭央因为累了,很早就和女儿上楼休息了。毕庆堂将书房的门关紧,拎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继而用不高的声音寒暄着,“张局长吗?这么晚叨扰,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你们警察局是什么地方呀?我怎么会常去?我毕某人可是守法的良好公民……”

    谭央回海德堡后,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暑假由于学业紧张,谭央没有回国,倒是毕庆堂带着五岁的言覃来到德国看妻子,在海德堡盘桓数日方离去。1935年8月,作为德国总理的希特勒兼任了德国总统,并将总统与总理两个职务合二为一,称为元首。德国国内的局势由此发生了变化。

    一九年的年底,谭央从德国发来电报,说是要推迟三个月回上海,毕庆堂看见第一句,又气又恼,待到看见第二句,又眉开眼笑起来,她说她打算抓紧完成学业,回来就再不走了。

    转年刚过了春节,午夜时分,上海的码头上,一盏盏煤油灯吊在高高的木杆上,随着海风摇摆着。灯下的岸上站着成群的人,有的人抄着袖口掂着脚,望向漆黑的海面,他们时不时的交谈,从口鼻呼出的白气烘托出上海冬夜的寒冷。毕庆堂披着一件大衣站在汽车旁,手中捏着一支烟,带吸不吸的,随从、司机和他站在一起,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

    这时,一阵汽笛声由远及近,海面上渐渐的勾勒出了轮船的轮廓,毕庆堂撇下手中的烟,紧走了几步,嘈杂拥挤的人群集中目光看着船舷。这趟船上的人很多,由于欧洲局势不稳,不少留学生都提前完成了学业归国。即便满世界都是乱世动荡,归国回乡也总是人的本性。

    毕庆堂蹙着眉看向出口,直到一个身影晃动在他的视线里,他一笑,整个面部的曲线也都柔和了起来。毕庆堂喊了一声,“小妹,我在这儿!”说着,他摘下头上的礼帽挥了挥,推开人群向谭央的方向挤过去。谭央看见毕庆堂,眼睛一亮,脆脆的喊了声大哥,便往这边跑,到了近前,毕庆堂将手上的礼帽狠狠的扣到谭央的头上,“臭丫头,终于给我野回来了!”

    谭央笑呵呵的望着他,毕庆堂本是顺势去揽她的肩的,却看见了她手上拎的箱子,于是就接了过来。“这么沉?”“书嘛,全是书!”“还有东西吧?我叫人去船上取。”说到这儿,谭央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道,“噢,大哥,我给你介绍个人,多亏了他帮我把箱子拎下来!”

    顺着谭央的目光,毕庆堂看见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白净斯文,他站在几丈远的地方冲着毕庆堂点头,礼节性的一笑。谭央走了几步过去,“胡先生,真是失礼了,忘了给您介绍,这是我的先生,毕庆堂。”然后谭央挽着毕庆堂的胳膊说,“大哥,这位是胡连城,柏林大学的法学博士,一路上多蒙他照顾了。”

    毕庆堂将手伸过去,两个人握了握手,“胡先生,内人给您添麻烦了!”胡连成摇头笑,“哪里,大家背井离乡,是要相互照顾的,”说着,他扶了扶眼镜,眼睛里闪过一丝读书人不常有的狡黠,“谭经常和我说起你。”雄性动物对威胁是异常敏感的,闭着眼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这话里藏着含混不清的亲疏远近,叫毕庆堂听了异常恼火,待要反唇相讥,倒是谭央扣住毕庆堂的手臂,带着几分不悦抢先一步说,“大哥,我逢人便爱念叨你,大家听烦了,私下也都笑话死我了。”

    这种时刻,妻子表现出来的同仇敌忾叫毕庆堂心中飘飘然起来,他带着居高临下的胜利感,谦虚着,“就我也值得你到处念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胡连成听罢,不尴不尬的笑了。

    胡连成见自己寻了个没趣儿,便将箱子放下,笑着对谭央说,“谭,既然有人来接你,我就先走了。”说罢,很有绅士风度的微微欠身,要走之前还对毕庆堂点了点头。“胡先生,家里人没来接吗?”毕庆堂随口问了问。“噢,我没告诉家里人我回沪的确切时间。”毕庆堂摸了摸鼻子,爽快一笑,“走,我们送胡先生回家。”接着,毕庆堂不由分说的将胡连成往车上让,异常热络。谭央见状,似乎领悟出毕庆堂的用意,颇为怨怼的白了他一眼。

    胡连成见实在没法推托,便硬着头皮上了车。毕庆堂一开后排车门,就看见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姑娘,躺在车后座的羊绒毯里呼呼大睡。谭央见了连忙坐进去将女儿小心的抱在怀里,言覃吧唧了两下嘴,在母亲的怀里继续睡觉。谭央一味的开心,还埋怨着毕庆堂,“大哥,你看你,这么晚也要把囡囡折腾出来。”毕庆堂转身看着胡连成,吐着苦水,“你看看,都不说大半夜的把我折腾出来,心里只有我们这个宝贝女儿。”胡连成笑了笑,讪讪的说,“在船上谭小姐说她有个六岁的女儿,还以为她是玩笑呢。”毕庆堂本来想说,你不愿相信的,你就以为是玩笑呀?可话到嘴边,他又“慈悲”的收回了。

    在车里,谭央守着女儿,眼里心里只有孩子,大哥长大哥短的问了不少女儿半年来的情况。坐在毕庆堂旁边的胡连成颇为无趣,只有转头看向车窗外。后来谭央觉得有些冷落了客人,就对毕庆堂说,“大哥,咱们先送胡先生回家吧?胡先生,您府上在哪里?”也不等胡连成回答,毕庆堂就笑着说,“我的傻太太呦,人家是咱们的邻居,也住在福煦路,胡府的大公子胡连成,你呀,什么都不知道。”

    胡连成听了,谦逊的笑了笑,“看毕先生说的,连城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人,哪像是毕先生的名号,喊一喊,半个上海滩都要颤一颤,三教九流,提了您的名字,都好用。”他,点到为止。毕庆堂冷笑一声,“哪里,比不得令尊啊,甭管旧天下新世界,他都是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噢。”他,也点到为止。

    胡连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换了个话题,“其实,赴德留学之前,我恰巧参加了毕先生和谭小姐的婚礼,只是当时离得太远,时间又太久,要不是谭小姐在船上说,我还真是记不起来了。”谭央听了这话,将言覃身上的羊毛毯掖了掖,笑着对毕庆堂说,“大哥,您看,这世界多小啊!”也不等毕庆堂说话,胡连成又说,“我听谭小姐对毕先生的称呼,想必二位是表兄妹结亲吧,其实旧式婚姻也是有幸福的,不能以偏概全。”

    毕庆堂噤了噤鼻子,“我们不是包办婚姻,按时新的讲法,算是自由恋爱,我们的结合,她家里的长辈还反对呢,你别看她当时岁数小,也是很倔强的。”他心不在焉的说,侧脸看向谭央,只见她一缕头发被刚刚外面的风吹乱了,于是摘下手上的皮手套,为她轻轻的拢了拢头发,继而将手缓缓收回,脸上带着笑,靠在椅背上再不说话了。胡连成没精打采的低下头,再也没有开口。

    到了地方,胡连成下了车,毕庆堂还很热情的邀请他有空去家里做客,胡连成也像模像样的应承下来了。道了别后,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