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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25部分阅读

    “什么人?”章湘凝好奇的问。徐治中回过头望了她一眼,敷衍的摇了摇头。章湘凝在走廊里走了几个来回,不耐烦起来,再经过病房门口时,她从门缝瞄了里面一眼,这一眼不要紧,这位章大小姐只差没把房盖掀翻过来。

    章湘凝嘭的推开门,站在门口便大喊起来,“好啊,你竟还敢来这里!你把央央害成这样还不够,你还想叫她死吗?”徐治中赶上来要拽住她,手却抓了空。章湘凝一步冲了进去,她连衣服带肉的抠住毕庆堂的胳膊嗷嗷叫着,“你给我滚出去,你以为谁都怕了你,任你无法无天的逼死人也没人管吗?”毕庆堂被她抠得生疼却依旧纹丝不动,章湘凝被气得脸上泛起一阵猪肝样的红色,她跺着脚来到毕庆堂身边,待要理论时,瞥见毕庆堂的脸,顿时,她难以置信的呆立在了原地。

    这个二十年来险中求富贵、呼风唤雨于十里洋场的海上闻人,竟然满面泪水的瘫坐着,绝望又无助的看着病床上的谭央。赶过来的徐治中见这场面也愣住了,片刻后,他一声不吭的拽着章湘凝往外走,走到门口的章湘凝忽然回过神来,带着哭腔的喊,“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毕庆堂听了她的话一怔,随即痛苦万分的低下头,凄厉无比的嚎出一声……

    在外面的章湘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徐治中,“你让他进来做什么?央央已经这样了,倒叫她更加的伤心!”徐治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轻声道,“毕先生若是不来,我也会去请他,”抬头看见章湘凝大惑不解的望着他,徐治中苦笑着说,“央央想孩子了。”

    过了许久,毕庆堂站起身,仰着头稳了稳心神,随即弯下腰伏在谭央耳边,坚定的说了他来医院的唯一一句话,他说,“你若不想活了,我就先去等你!”谭央听清他的话,惊恐的哭着摇头。说罢,他转身出了病房。

    当毕庆堂下楼从车里接来刚睡醒的言覃时,小姑娘牵着爸爸的手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她浅赭色的毛线裙外面罩了一件翠绿翠绿的细呢半大外衣,蹦蹦跳跳的笑着走来,像一棵新生的小树苗,在春风里沐着雨露阳光,给冰冷而死气沉沉的病房带来了满室的盎然生机。

    “爸爸,你走错了,妈妈的诊室在楼下,”言覃小大人一样的对父亲说。毕庆堂也不说话,领着言覃走到病房门口,蹲下来摸着女儿的脑袋,“囡囡,妈妈病了,在里面。”

    谭央被徐治中扶着坐起来,看见女儿,她勉强的冲着言覃笑了笑,眼泪却在眼窝里不住转着。言覃看见母亲顿时呆住了,片刻后,她哇的大哭一声便往病床奔去。谭央见状惊慌失措的喊,“别让她进来,会传染!”在屋里的章湘凝忙上前去挡住了孩子。言覃拽着章湘凝的旗袍,仰头望着她,撇着嘴大哭道,“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章湘凝见状没了主意的去看门口的毕庆堂,毕庆堂简短道,“叫她去!”章湘凝连忙闪开身,言覃扑到床边,连滚带爬的来到谭央身边,一面哭一面蜷成一团缩到妈妈怀里,嘴里支支吾吾的一直念叨着,妈妈,妈妈。

    言覃在妈妈的病床上躺了很久,期间林副官打来一壶热水递给徐治中。徐治中从被子里取出热水袋,把里面的水倒到水盆里,又重新灌上了暖水瓶里的冒着白气的滚水。之后,他将热水袋放到被子里,谭央的右肩下,动作轻柔而熟练。

    谭央本就畏寒,又自小便伏案读书,所以秋末冬初的时候右肩就会酸胀,总要热敷,这些都是毕庆堂知道的。他心中憋闷异常,便背过身去看向窗外。无意间瞥见窗台上徐治中刚刚读过的那本书,深蓝色的线装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字——《随园诗话》。

    初婚四五月时,他们张罗着要搬去福煦路的新房子,她抱着他的胳膊笑问,新房子有没有名字?他一头雾水的回答,毕公馆啊,不然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时候刚认全了字便总看父亲案头的那本《随园诗话》,特别的喜欢,就想以后自己的家也要叫随园。她看他低头轻笑,也不搭腔,就又说,不然叫碧园吧,你姓毕,我又最爱碧色。他不置可否的捏着她的下巴,吻了吻她的腮,笑着埋怨,小妹你呀,就是学生气。

    那天中午回去的路上,言覃忽然问毕庆堂,“爸爸,那个叔叔也是个医生对吧?”毕庆堂没听到似的看向车窗外,路旁枯黄的梧桐叶随着秋风,纷纷落下。

    毕庆堂带着女儿从医院离开的那个晚上,谭央那药石无着、发了一个月的高烧,竟奇迹般的退了。

    谭央出院的时候,已是冬天,她依稀记得那天走进医院上班时树叶才刚刚泛黄,可再出来,就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在阴冷的寒风中微微颤动了。

    做医生的就是这样,在医院生,在医院死,在这里工作了一世,又在这里变成了一掊土,一点儿悬念都没有。而经历这一切的谭央,短短数月中游离于生死之间,当外面的萧索冬景映入眼帘时,她忽而发现,自己的心态已与从前,大为不同了。

    徐治中将谭央扶上汽车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车门,他绕过汽车走到另一侧的车门旁,压了压头上深绿色的军帽,抬头看向对面与谭央医院一路之隔的一栋二层小楼,过了许久,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急着要进医院大门时,他才如梦方醒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毕庆堂站在二楼的薄纱帘后,看着小汽车开远了,回过头心烦意乱的问陈叔,“怎么回事?”陈叔皱了皱眉,低声问旁边一个哈着腰的中年人,“最近有人来过这房子吗?”中年人略一顿,随即老练又带着几分炫耀的答道,“有,前几天有位军爷来,说他们长官想买下这栋房子,问我这房子多少钱。我说多少钱都不卖,这是毕老板的产业,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只有咱们老板买房子的,何曾卖过房子啊?”

    冬日的一个傍晚,徐治中和谭央在一家粤式饭庄吃饭时,正看见饭庄后门弄堂里的几家老店,有旧式的裱画作坊、卖文房四宝的店铺、还有卖字画的小店。他们吃完饭后就打算去,因弄堂又窄又长进不去车,徐治中便打发司机和副官先开车回去,他携着谭央的手往弄堂里面走。

    谭央病着的时候,因身体虚弱,总由他搀着扶着,如今她的病大好了,他牵着她的手也成了顺其自然的事,既不尴尬,也不突兀。

    冬季天黑得早,弄堂里高高的木杆上吊着的灯,发着黄澄澄的光,谭央那件藏蓝色羊绒大衣的领口镶着貂毛,浅灰的细毛堆在她脖子上,她那尖尖的下巴也因此显得尤其的细瘦,仿佛月初时天上挂的那弯伶仃的月,叫人见了,心头泛起无限的爱怜。

    “央央,”徐治中看着她的侧脸轻声唤她。谭央只略笑笑,并不搭腔。徐治中便笑着怨她,“叫你,你也不应。”“你最近总有些傻气,无缘无故的喊我,我答应,你又不说话。”徐治中想了想,才开玩笑一样的说,“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在旁边,总怕是一场梦。”

    徐治中在卖文房四宝的店里相中了一对镇纸,掏钱付账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身无分文。这些年他没有身上带钱的习惯,出门时跟着副官便是带着钱了。谭央见状无奈的摇头,“你一从驻地赶来便急火火的,穿好大衣就拉上我往外走,哪里等得及我拿自己的手包?”徐治中低声与她解释,“我今天下午开会的时候听一个副师长说这家饭庄不错,广东菜,口味清淡,煲的汤还滋补。就想着你病刚好,正该你吃,就急着带你来,是仓促了些!”谭央听罢哭笑不得的推了他一下,“我不是怪你,我是说,我也没带钱,不能替你买!”徐治中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门,开心的笑道,“怎么能叫你买呢!”

    他们很不好意思的把包好的镇纸还给了老板,出门时却想到了一件更急迫的事——他们都没带钱,可是这里离谭央的家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可该怎么回去呢?谭央见徐治中紧锁眉头犯起了难,便轻声安慰他说,在屋里闷了快两个月了,也想好好的在外面转转,散散心,离家也不算远,慢慢走回去就好。徐治中却看着谭央不容置喙的正色道,“不行,那么远的路,你病才好!天还这么冷!”

    冬天日头短,这一天又出奇的冷,路上行人很少,徐治中拉着谭央在大路上走了一段,看见不远处有个拉着空车的黄包车夫,便喊了起来,那车夫摆手道,今天不拉了,家里有事,要回家了。徐治中叫谭央等在原地,他自己跑了过去。

    谭央远远的看见徐治中与车夫说了些什么,随后他摘下腕上的手表递给那车夫,车夫千恩万谢的拿着表走了,徐治中却拉起那黄包车来到谭央的面前,笑着说,“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啊!”谭央见状,连忙摇头道,“这怎么行,太荒唐了!”徐治中放下车,来到谭央面前,红着脸说了句,“央央,得罪了。”随即一把将她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车座上,见谭央挣扎着要下车,便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讷讷的说,“你若是再病了,我怕自己撑不下第二次了!”

    谭央忐忑的坐在车上,看着一身军装跑着前面的徐治中,长长的叹了口气。没跑出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脱下了军装外衣。谭央急急的说,“你要干什么?这样的天会冻感冒的。”徐治中得意一笑,“你不知道,跑跑就热了,我这些年,从不知道感冒是个什么滋味。”谭央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说,“也好,叫旁人看见穿着军装的军官给个女人拉车,若是认出了你,只怕要笑死了。”徐治中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我才不怕被笑话呢,只要认识我的人,便不会觉得我给谭小姐拉车是多惊世骇俗的事,倒是你,在车上坐久了,会冷!”说着,他将军装外衣盖在了谭央的腿上,挡住了她大衣下面露出的那截小腿。

    盖好衣服后,徐治中抬起头正迎着谭央忐忑不安的目光,他低低笑道,“你若觉得过意不去,那改日给我买下那对镇纸做拉车的酬劳,可好?”谭央看着他那神采奕奕又澄明干净的双眼,微微点头道,“好!”

    “路还长,你跑了那么久,歇歇吧!”

    “央央,你太小看我了,这才多远?咱们上学时,我还跑过万米的冠军呢,”说到这儿,徐治中顿了顿,不无失落的说,“不过这些,你大概不记得了吧?”

    谭央轻轻靠在座椅上,幽幽的说,“那年跑步比赛,你第一个冲到了终点,班里的同学把咱们的旗子扔给你,你却喘着粗气到处张望,在观众席上找到我后才把旗子挥起来。”

    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猛的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对着谭央那样满足而又欣慰的笑着。

    其实一个男人喜欢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除非是不愿意接受,才佯装不知的躲起来罢了。

    天很冷,路上没有什么行人,空落落的大路上很是冷清,这时,几缕凉意划过谭央的面颊,她眯着眼看见了路灯下飘落的雪片,闪着隐隐光,星星点点,她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接那些失了方向的凌乱细雪。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年于她而言,真是无比的漫长……

    74(72)心结

    早上上班不久,谭央正在诊室出诊,护士过来说办公室有人打电话找她。

    谭央把听筒放到耳边,说了声喂,那边也没出声。几乎凭直觉,她便知晓电话里的人是谁了。谭央把电话线绕在指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筒里他简短的说,“囡囡病了,昨晚一直闹着找你,”说罢,也不等谭央反应,便轻轻撂了电话。

    谭央一听就慌了,小跑着去自己诊室的隔壁,她病着的时候叫林稚菊聘了位岁数很大的儿科医生替她出诊,现在医院病人多,她的病又刚好,也好在有这位老先生帮她了。她把剩下的病人慌忙交代给老先生,又同林稚菊打招呼说女儿病了,她要去一趟,之后火急火燎的往下跑。她心里无比焦急,黄包车又不好叫,在街上一路小跑一路找车,待到坐上了车,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

    谭央到了毕公馆,推门进入女儿的卧房时,言覃正睡着,毕庆堂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孩子,一脸的疲惫,腮上的胡茬也都冒出来了。谭央见这情形,便知女儿病了不止一晚了。她来到旁边,摸了摸言覃的额头,轻声问,“好像有点儿发烧。”毕庆堂并没看她,只低头道,“肺炎,昨晚烧得高些。”

    谭央一听是肺炎心中就难受起来,一则心疼孩子要受一遍自己刚受过的罪,再有也是自责,觉得自己把病传染给了女儿。她正伤心的时候,毕庆堂却淡淡的说,“不要紧,我请了两个外国医生,听肺子都说炎症不重。也是我大意了,给囡囡梳头的佣人上周得了肺炎,我都不知道。”谭央知他这是宽她的心,强忍着眼泪坐到孩子身边。言覃的小脸烧得有些泛红,睡的并不安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在睡梦里还皱着眉,手里,紧紧的攥着谭央在家时常穿的那件睡衣。谭央一看这情形,眼里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毕庆堂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谭央,那背影,迫近、真实。他的小妹,竟又那般的鲜活而又触手可及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微闭了眼,一霎时,紧绷已久的神经和疲惫不堪的身心全都放松开来,困倦袭来,他倚在孩子床铺的一角,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正午,一睁眼就看见言覃搂着谭央的脖子,母女俩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他一动不动的靠在一边,笑着看了很久,后来谭央发现他醒了,他才站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毕庆堂洗漱过,刮了胡子又换了身衣服,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好了,气色也好了。他叫人端来饭菜,要喂言覃吃,还说自己也刚吃了饭,喊谭央下楼去吃午饭。

    餐厅里,又长又大的餐桌上只摆了一个加了盖的海碗,那摸样,愣头愣脑的,有些滑稽。谭央坐下来打开碗盖,一股鲜香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谭央见了倒是松了口气,女儿病了,心里急,就算排出一大桌的珍馐佳肴她也吃不下,简单些,反而好。她闷头吃饭,最后,那一大碗馄饨竟都吃了进去。放下汤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个碗里的馄饨,包的陷却大不相同,总有七八种之多。

    言覃的肺炎不是特别重,又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妈妈,所以下午时,即便还发着烧,精神头却还是足的。她对谭央撒娇说,这两天都在房间里呆着,想去楼下转转,说着,还冲着谭央伸出了两只小手。谭央笑着把小毛毯裹在女儿身上,正要抱她时,毕庆堂却抢先一步抱起了孩子。言覃小声嘀咕要妈妈抱,妈妈抱。毕庆堂叹了口气,无奈的对女儿说,“你呀,妈妈都那么瘦了,能抱得动你吗?”

    晚间,楼下的座钟不紧不慢的敲了十下,谭央躺在睡熟的女儿身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刚走进房间的毕庆堂见状,忙轻声问,“怎么样?还烧吗。”谭央点了点头,“还有点儿热,不过温度不高,睡前刚量了体温。”“你去睡觉,晚上我来看孩子。”谭央摇头,“不用,我陪囡囡就行。”毕庆堂见谭央坚持,便皱着眉,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我来!你去睡觉。”

    谭央一向知道他的脾气,他若一味固执,便没人能改他的主意,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是累了,就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毕庆堂忽然察觉到自己生硬的语气,那样的语气,那不客气的口吻就好像,就好像他们还是一家人。毕庆堂心中很不是滋味,却还是回过头向她解释,“小妹,我晚饭后睡了一觉,不困了。你病才好,要多休息。”谭央略点头,接着,他又似是无心的说,“去卧房睡吧,别去客房,”他知她一向是挑床的,顿了顿,又说,“这几天,我睡客房。”

    谭央打开卧房的门,就看见沙发桌上摆着的碗碗碟碟。碗碟里的清粥小菜,带着家常的素淡和亲切。孩子病着,怕女儿睡觉早会积食,他们的晚饭也跟着吃的早,再加上忙了一天,这会儿看到这些,谭央便立时觉出了饿,她坐在沙发上端起了粥,温度刚好,桌上还有个保温桶,打开盖子,里面是剥了皮的烤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