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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30部分阅读

    ,毕庆堂和谭央欣慰、感慨,同时还有隐隐的失落。毕庆堂还很不是滋味的掰着手指头和谭央算起来,“囡囡八岁了,包括在你肚子里的那年,只一次离开过我,就是那年送你去德国留学的那次。从今往后就不一样喽,我白天都不大见得到她了!”谭央略笑笑,“她长大了嘛,没准以后还去出去留洋读书呢!”毕庆堂冷哼一声,“那怎么行,我可不放心!”“没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我出去陪她两年!”

    毕庆堂听了她的话,心中竟难过起来,涩涩道,“若我也能去,就好了!”谭央见状忙宽慰道,“你在上海这么大的买卖,哪里就放得下,出得去呀。”毕庆堂却并不领情,不依不饶的急切追问着,“那若我能放得下呢?小妹,我放得下这些,就能同你们去吗?”谭央艰难的摇了摇头,转过脸看向车窗外,泪珠便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毕庆堂见她摇头,心中的苦痛难于言表。原来他们之间的那道宽大的沟壑,是用再多爱,再长的时间也填不平的!

    他将头靠在座椅上,漫无目的的看向外面。这时候,车经过一处崭新的洋房,大门外一块古色古香的牌匾,上书大大的两个字——“随园”。毕庆堂一腔的憋闷哀痛无处排遣,他想都不想的随口说道,“方雅姐的歌厅里新来了位小姐,歌唱得好极了,缠着我让我出钱给她拍电影,我说无缘无故凭什么叫我捧你做影星,她便和我撒娇说,那你做我大哥好不好!”紧接着,他负气般的追问,“小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她?”

    谭央听了他的话后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几度要开口都发不出声来,就当毕庆堂要抬起手搂住谭央的肩说,小妹,我只要你,只要你的时候。谭央忽然开了口,“那姑娘无论是做什么的,怎样的性格,只要她一心待你就好。”

    他宁愿自己忍着痛,也不愿看她后半生孤零零一个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谭央在医院下车时,正看见医院对面那栋小楼门前的夹竹桃开得正好,那是和毕公馆一样的花,又是一年了。谭央的心中渐渐的明晰了,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流年里,迟早有一天,她会坐到随园里看堂会,而她的大哥也会有一位美艳娇媚的女子陪伴左右。

    这是一九三七年六月底的盛夏,数天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驻华日军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日由此爆发。这场战争击碎了人们一厢情愿以为的平淡流年,更影响了无数中国人的人生轨迹。

    84(82)开战

    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事变没有像中日双方之前的冲突那样,以中方的妥协告终,南京国民党政府决心维护华北的主权,而日本方面妄图以武力占领华北,进而吞并中国,激战由此爆发,举国沸然。

    午夜时分,驻地楼里灯火通明,穿绿色军装的军官们来来往往快步穿梭在走廊中。徐治中开完会后回到办公室,李副官焦急的问,“参谋长,什么情况,上面有什么部署?”徐治中将军帽扔到桌子上,面色严肃的说,“形式危急,你们回去收拾东西,随时开拔,驰援华北!”

    几位军官得命后便行了军礼,转身出了门,林副官最后走的,关门前看见徐治中站在原地看着玻璃框里那幅谭小姐的字发呆,又返身回来,低声问,“参谋长,要带谭小姐去吗?我现在去她家把她接来,以免咱们走得匆忙来不及!”李副官走了两步看林副官没跟来,就又折回来,听了他的话,起哄道,“啧啧,看不出来你这个呆子想得还怪周全的,快去啊!带着谭小姐去前线可是好,咱们受了伤她也能治,弟兄们也跟着参谋长沾光!”

    徐治中苦涩一笑,埋怨道,“还没打起仗来就说受伤,也不嫌晦气,”说着,他慢慢坐到椅子上,前言不搭后语的问,“对了,你们两个出来当兵打仗,都是为了什么?”林副官一愣,接着不假思索的大声回答,“保土卫国,男儿本色!”李副官看他这么说也连忙鹦鹉学舌起来,“保土卫国,男儿本色。”

    徐治中没好气儿的瞥了李副官一眼,“你没说实话!”李副官尴尬一笑,“不瞒参谋长,我想混个一官半职,以后一家人都能跟着享享福,”说到这里李副官深吸一口气,“再有,咱在前线枪林弹雨的拼杀,也是希望后方妻儿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要老娘有戏看,老婆有牌打,儿子有学上,做男人的,在外面拼命也是应该的!”

    李副官说完话之后,屋中的气氛一滞。这是一份悲壮的英雄气概,里面带着浓浓的尘世烟火气息,贴近着我们的生活,叫人的心为之一颤,徐治中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语义闪烁的涩涩自语,“所以我不会叫她陪我去冒险,我只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在后方,等我回来,活着回来!”

    这一天的傍晚,谭央正在家中,徐治中行色匆匆的赶到后,劈头便与她说,“央央,我要去华北打仗了,就这几天,随时会走!”谭央闻言怔住了,思量片刻,她看着徐治中,面带笑意的坚定回答,“好,我等你回来,一定回来!”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后欣慰无比的笑了,面容坚毅的说,“我一定回来!你等我!”

    这时,无线电里的女播音员用柔媚的调子,一板一眼的念起了蒋总统新发表的讲话,“各位同胞,在这最后关头,地无分南北,年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无线电里滋滋啦啦的声响回荡在房中,像是遥远的枪炮战火。正是盛夏,开着窗,楼下的路上,一群少年男女情绪激动的结伴去学校参加活动。战争的阴霾笼罩于国土之上,哪怕上海这个顶不关心时局政治的城市,都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

    华北的战争异常惨烈,工业滞后,装备良莠不齐的中国军队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日本人飞机坦克的血腥侵略,华夏儿女保卫家园时,只能凭借着一腔热忱与鲜活的性命。即便战况惨烈,死难者无数,也扭转不住溃败的华北战局。七月二十八日,北平沦陷,七月三十日,天津沦陷。还未等到驰援的军队,北中国便沦入倭寇之手。占尽先机的日本人还叫嚣起“三月亡华”,这是向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头插入的一柄尖刀。

    自此,后方开始为前线募捐,连年灾患,大家希望能尽一己之力,能叫前方保卫国家的战士吃得饱,甚至于多买些先进武器,让自己的骨肉同胞少一些无谓的牺牲。

    这天上午,谭央医院妇产科一个年纪不大的护士拿到电报后,便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她拉着林稚菊的胳膊喊着,“我弟弟,我弟弟死了!林医生,他才十七岁!被炸得尸首都没找到!前几年,他还不敢一个人在家睡觉!现在,却要一个人睡在那么远的地方了!”闻讯而来的医生和病人们,听了这姑娘的话也鼻头酸涩,跟着哀伤起来。

    家国一体,国的兴衰连着家的悲喜,自古以来,概莫能外!

    下午时,一些学生拿着募捐箱挨个店铺商户的筹募善款,到谭央的医院时,大家纷纷慷慨解囊,林稚菊还把年前她花小半年积蓄买的一块英国手表扔进了募捐箱里,临了还指着站在人群里的谭央对学生们说,“我和你们说,你们拿着箱子找她去,她是我们这儿的院长,最阔了,人又大方!”在后面皱着眉兀自想事情的谭央见大家都回过头看她,便粲然一笑,轻巧道,“东西没带在身上,明天吧,明天我自己去政府捐!”

    次日清晨,谭央穿了件长风衣,拿纱巾蒙了头,坐着黄包车去了政府在上海的军需处,等到几位军官都在场的时候,她交出了一个信封,转而匆匆离开。回来时,坐在黄包车上,拉车的车夫是个年轻人,车上还插着风车,车跑起来时风车也跟着骨碌碌的转,俏皮又轻跃。谭央如释重负的倚坐在车上,竟是两年来少有的心情舒畅。

    其实,她不是不爱财,医院月底多盈余了一些,同里秋天多收了些租子,她也开心。只是爱财也分很多种,人可以没有信仰,可七情六欲以外,却要有一颗敬畏之心,相信善恶的报偿,无愧于天地之间,坦荡而活。

    晚上独自在灯下,碧檀木的匣子里空空如也,盖子上刻的苦难佛似哭似笑,这是遍看尘世悲喜后的慈悲,头一次,谭央在这幅面容里看见了宽容与释然,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将那笔带着无数人血泪的一半财产捐出,她私心里,真正的初衷是希冀他能够得到原宥与救赎,她怕报应会应验在他身上,怕得要命。

    第二天的报纸上,通篇的报道,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孤身女子为抗战捐出了一笔数额奇大的巨额款项,报道一刊出便换来街头巷尾的一片带着讶异的称赞叫好。

    也就在这个早上,还没来得及出诊的谭央一来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声大作,拎起听筒,轻声说了句,“喂,谭氏西医院,请问哪里?”电话那头的人喘着粗气,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是不是你?把钱全都捐出去了?”谭央点了点头,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轻声回答,“是,是我捐的。”毕庆堂一听便怒不可遏的叫道,“混蛋!糊涂东西!老子拿命换来的身家,巴巴的给了你,你就拿去打水漂!老子就差把命给你了,那么大一笔钱,给你时我吭一声了吗,可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糟蹋我的一片苦心!你不是清高吗,你那么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不学着杜十娘,离婚时揣着这笔钱去跳黄浦江?”

    人呢,大概是心有多毒,嘴就有多毒。谭央一听便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她有一肚子的道理同他争论,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的命,在他眼里都没那笔钱重要。

    那几句话说出口后,毕庆堂的气也消了大半,听着电话里的谭央一语不发,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火气上来便失了言,虽心疼那笔钱,可眼下,他更担心谭央在这紧要的关头撂下话筒。

    失了金钱是其次,万不能失了她。

    心慌意乱中,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还是责难,可语气却和缓下来,“你看看你,做这样的傻事,我都被你气糊涂了,你呀,总是长不大一样,天真的很,不知世道的艰辛险恶。你想的倒好,想做些好事,可你怎知这些钱一定能花到该花的地方,国是好国,当局却烂透了,你以为那些人都和徐治中一样吗?国民党的这些官啊,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包括章湘凝那个当军需总长的爹!个个的中饱私囊,敛财为业,他们的钱来的不见得比我的正派到哪儿去?所以,我的傻姑娘,别怪大哥发脾气,咱们不能拿着自家的钱送给别人花天酒地养姨太太啊!”

    “那么,我把那笔钱给绫姐他们,你就不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不会恼怒到暴跳如雷,口不择言?”谭央凉凉的问。毕庆堂一时语塞,更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个小妹呀,聪明敏锐到极致,她若不想同你装糊涂,谁都哄不了她!他气馁了,无奈的说,“那小妹啊,你至少,应该同我商量商量,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和我说一下!”“因我知你不会同意,我若说了,你就会想尽方法的阻拦。”面对这样的回答,毕庆堂一时间无言以对。谭央挂了电话,一面穿着白大衣,一面绝望的哭。

    听着挂线后单调刺耳的声响,毕庆堂紧握着听筒,合上了双眼,谭央此时的样子,他看不到,却想象的到。从前的时候,他不怎么怕和谭央吵架,因为即便有了争执,上午吵得再凶,下午时他哄一哄,说说好听的话,她便会伏在他怀里哭,晚饭前,他们就会和好。如今却不行了,那么大的隔阂在那里,想尽方法也找不到出路,好不容易见几次面打几个电话,不要说吵架,就算一个眼神不对,他都会难受几天。此时这个不堪的局面,他是想都不敢想。况且事到如今,她即便哭,也寻不到他的怀抱里来。

    不过是钱而已,捐都捐了,何苦。

    那个中午,谭央在办公室里休息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毕庆堂在电话里没头没脑的对她说,“小妹啊,我的东西,给你什么我都不心疼不后悔,只除了囡囡!”这话是他的声音,却不是他的语调,带着幻觉,轻飘飘软绵绵的,像是午夜时人梦中的呓语,呵一口气,便散在正午的艳阳下。之后那边再也没吭声,谭央带着困惑,撂了电话。

    连失两座重镇的南京政府势要在华东背水一战挽救战局,几个师的兵力从华北调至上海郊外,其中也包括从北方带着伤回来的章湘生。在华东,在上海,形势瞬息万变,大战一触即发。

    徐治中因为战备军务异常繁忙,连觉都睡得少。他只有叫林副官接谭央来军队驻地,趁着吃晚饭的空隙,两个人见见面,说说话。徐治中心里有什么想法,看见什么事情,就会对谭央说,用他的话讲,这些事情,若是对你都说不得,那我也只有被憋闷死这一条出路了。

    这一天,谭央等了很久才看见徐治中,徐治中刚一坐到饭桌前,就心烦意乱的看了一眼表说,“六点半要出去一趟,咱们就四十分钟吃饭的时间!”谭央笑着点头,“慢慢吃,不要着急!”徐治中拿汤勺盛了碗汤递给谭央,长舒口气,笑道,“生了一天气,又发做不出来,见了你才觉得畅快些。”“哦?怎么了?军队里出什么事情了吧?”徐治中向外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兵连忙退出去带上了门。

    徐治中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撂,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说,“这群蛀虫!丧心病狂的发国难财,士兵口粮里掺沙子,皮鞋是掉帮的,今天子弹发来了,连这个都敢动手脚,里面有哑弹,关键时候打不出来子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谭央被吓了一跳,“这些人疯了吧?他们想叫日本人赢吗?”

    徐治中无奈的摇了摇头,痛心疾首的说,“也不知怎么了,才革命胜利几年,还说晚清昏聩,自己当政时却也不逞多让,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如前朝。打着为同胞的旗号,只想着贪财享乐,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党里还有个怪风气,大家沆瀣一气的贪腐,倒好像谁弄不来钱,谁就是傻瓜窝囊废一样!”徐治中深吸一口气,闷闷的说,“咱们中国的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是最能吃苦最能忍耐的,只要是世道太平,无论当权者怎样不堪,都会得过且过的逆来顺受。所以这样的党国,我总期待它可以循序渐进的改良从优,而如今,这样天翻地覆的外敌入侵,全民抗战,只怕大战后,这个世界,会变!”

    谭央略想想,看着徐治中,轻声问,“那么治中,你是更爱这个国,更爱这个党,还是更爱这片土地上的同胞?你能在心里排出个顺序来吗?”徐治中一愣,随即凑近一些,小声说,“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党为轻,”说罢,他释然一笑,“央央,你通透的很,得你大智慧,幸甚至哉!”谭央听了有些局促,便调侃道,“我看你这谄媚的本领,也不大像个忠臣良将!”语罢,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这段时间里徐治中第一次和谭央讲党内军内的贪腐问题了,吃饭的间隙,想到在金钱面前毫无操守,一味发国难财的官员们,谭央心里发闷,无意间长叹口气。徐治中听了便抬起头,温声问,“想什么呢?通透之人,也有难解之事?”谭央略犹疑,才开口,“前些日子看报纸说有个人捐了那么大一笔钱给政府抗日,你说这人要是知道当局这么腐败,自己的钱都养了硕鼠,会不会觉得很气馁,很不值?”

    徐治中认真的想了想,“央央,我是这么觉得的,虽然钱会被蚕食一部分,可是还会有至少一半用到了正途上,就好像我们当兵的,明知自己的装备不是对手,血肉抵抗不了枪炮,可还是会用自己的命去填这场战争。人,不能因为外界坏境的改变而失去自己的理想与本真,我们不能因为怕被曲解被辜负被牺牲而一无作为,因噎废食。担心会有钱被贪腐而不去做善事,就好像担心武器不如人怕牺牲而不保卫国家一样,我们可以犹豫质疑,但不能以它为借口,做一个自私怯懦的人!”

    徐治中的一席话后,谭央的眼里竟满是泪水,她怕被看见,连忙别过头去,假装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