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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32部分阅读

    ,“他们都说,打仗时什么都会发生,过了今天可能就没有明天了,所以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一刻都不能分开!”刘法祖红着眼眶坚强的点头,“湘凝,我说好了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就不会食言!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去找你,哪怕有再大的困难,我从上海,走也要走到重庆去!”章湘凝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搂住刘法祖,“好,我信你,我等你!”

    临行前,刘法祖揽着章湘凝的腰,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深情一吻。

    从这天起,谭央再也无法入眠,闭上眼脑子里就会重现那一幕——她生言覃前,在医院里,毕庆堂扶着她的腰,将头紧紧贴在她肚子上,哑着声音哀求他,“小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上海!”

    晚上睡不好觉,白天的伤员又多,就在谭央心绪烦乱、精疲力竭之际,这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了上来。这天早上,忙了大半夜,只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的谭央又进了病房,一个又一个的病床密集的排在一起,病情不太重的伤员个围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看见谭央进来他们就笑了,一个年纪小的伤兵活泼的冲谭央喊,“徐夫人,恭喜你了?”

    大家看谭央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就把手里的报纸塞给她。谭央一看上面的内容,眼前便冒起了金星。她和徐治中这个周末结婚,这件她自己都快忘记的事情,他却登了报纸的头版,张罗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他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更没给她留。

    愧疚,无望,哀伤,恐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谭央的心口突突的跳痛,她的肩背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扶着床架缓缓靠在了墙上,谭央的额头上冒起了冷汗。

    下午时,林副官来到徐治中的办公室,正看见他焦头烂额的做部署、接电话、签文件。他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徐治中这才稍歇片刻,“怎么来我这边了?”“从阵地上下来,送几个重伤员来医院。”徐治中点了点头,示意林副官把门关上,“昨晚军长师长们开会,要升你军阶,这两天就下委任状。”林副官郑重的立正敬了个军礼,“谢师座栽培。”徐治中凄楚一笑,“打着仗,死着人,升着职,这是血淋淋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就是不知道这成千上万的枯骨能不能早点儿换来战争的胜利。”正说着,电话响了,徐治中伸手去拿听筒,匆匆对林副官说了句,“忙你的去吧。”

    徐治中接完电话,只见林副官还站着原地,就问,“怎么了?”林副官腼腆的笑了,“看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师长的大喜事,来的一路上都为您高兴,借着送伤员的由子特地来向您道喜,顺便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徐治中听了他的话便一扫疲惫之色,笑着埋怨他,“原来你是专程来看我热闹的,如今这个战况,结婚肯定会仓促一些,也没太多可准备的,不用麻烦你。”

    林副官点了点头,想了半天,他才谨慎的开口道,“刚刚在医院看见谭小姐了,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挺累的,不知是不是病了?”徐治中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即心烦意乱的把面前的文件推了推,“天天忙,忙得去解手的时间都要没有了,离得这么近,我都快两天没看见她了,”他焦虑不已的低声说,“央央这段时间的状态特别的不对,可我忙成这样,一直没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

    林副官迟疑良久,慢条斯理的说,“师长,您回上海见到谭小姐以后就养起了乌龟,我猜这大概和诸葛孔明手里的鹅毛扇一个意思吧?感情这东西也和行军一样,欲速则不达!我想您现在这样忙,肯定有日子没喂乌龟了吧?”徐治中闻言后如梦方醒,他盯着林副官看了半天,随即懊恼不已的说,“我就不该放你出去做什么团长,让你一刻不离的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徐治中去医院里找到谭央时,她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徐治中关切的问,“央央,你怎么了?”谭央没睁眼睛,很小声的说,“大概昨晚没睡好,有点儿累。”徐治中面露不忍的责怪她,“我听他们说了,昨晚做手术做到凌晨三点,你什么身体,刘法祖是什么身体,不要和他比!若是你身体就这么垮了,那就一个伤兵都救不了了!”说完,他从椅子上抱起谭央,不容置疑的说,“去我那儿歇一会儿,吃了晚饭再过来!”

    由于军务繁忙,徐治中这段时间一直睡在办公室隔壁的房间,他把谭央放在床上,轻轻的盖上了被,看着谭央红肿的眼睛,徐治中俯□温和的问,“央央,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听了他的话,谭央慢慢睁开眼睛,“我,我没想到……”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哽咽得无法开口。徐治中看她这个样子,心有不忍,便宽慰她,“好了,不着急,等等再说,等睡醒了觉再慢慢说!”

    徐治中在办公室里又忙了一个多小时,新来做副官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支支吾吾的说,“有个人在军队外面等了两个小时了,一定要见您,我们说见不了,他就火了,说见不到你,他回到市里就带人把你的随园炸平!”徐治中一拍桌子,“无法无天,什么人这么放肆!”小副官吓得哆哆嗦嗦的说,“他,他,他说他姓毕!”

    88(86)抉择

    战况如此急迫,正经事都忙不过来,这节骨眼上毕庆堂还来找他麻烦,纵是涵养再好,徐治中的脸上也露出了不耐之色。但是,人进来后,看着半年未见便消瘦许多的毕庆堂,徐治中多少有些讶异,这半年是他徐治中人生中感情最顺遂,内心最盈畅的一段日子,得意人眼中看不到失意事,毕庆堂的境况,他早已无暇体悟。

    “毕先生,您清减了不少啊!”徐治中稍有不安,毕庆堂并没接他的话茬,站在桌旁简短的说,“知道你忙,有点儿事和你说,几句话就走。”“不忙,毕先生尽管说!”“看了今天的报纸,怎么?要结婚?”毕庆堂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黑铁相框,语意不善的问。莫名的,徐治中竟觉得自己是偷东西的贼,光天化日下被物主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说到底,再坦荡再自诩君子,他也算是趁人之危、夺人所爱,终究落了下乘。

    徐治中神色间起了愧意,再开口时姿态很低,语意也诚恳,“是,央央体谅我在阵前生死一线,所以即便时机不成熟,一切仓促,她也答应了我,使我如愿。”听了他的话,毕庆堂笑了笑,这一笑颇为艰涩,说不好是欣慰还是难过。沉默片刻后,毕庆堂忽然看着徐治中的脸,带着审视的目光,面容严肃的说道,“小妹生不了孩子。你是独子,看重自家的香火血脉就别结这个婚,”略停了停,从桌子上拿起相框,不耐烦的胁迫道,“可别年后再叫着没后代没子女,堂而皇之的纳小娶姨太太,颠三倒四的,倒要叫我再去拾掇你。”

    听了他的话,徐治中只略愣了愣,随即释然一笑,面容依旧坚毅,眼中也未起波澜。毕庆堂看分明后,很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若是不在意,那就别叫她知道。不让她起疑心的话,方法很多。”话到这里,徐治中反而觉得意外了,他向前倾了倾身,疑惑道,“毕先生,您是说,央央不能生孩子,她自己并不知道?”

    毕庆堂点了点头,“生了囡囡后,那个老毛子医生就说小妹的身体出了问题,不能再怀孕了,我想我知道就好,也没对她说,”沉吟片刻,他复又开口,“中国人的老毛病,只要有钱养得起,就想多要几个孩子,就想要有儿子,可是不能够了,那就另当别论!我就说,我不大喜欢孩子,高人算了我命中只此一女,多了会妨财运。说到底,我是不想叫小妹背着负担、带着愧疚的和我过下半辈子!”

    徐治中讶异不已的盯着毕庆堂好长时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所以,您甘愿独个背下一切,只望她好?”他连连摇头,推心置腹的说,“说句大不敬的话,毕先生,像您这样的人,以你的身份和经历,你去杀人去谋财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可你对央央的所作所为,却总叫我瞠目结舌,称奇不已!”

    毕庆堂无所谓的一笑,“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毕某人活了几十年,经得多见得多了,只有小妹,只这一个人,能那样真的爱我,不为我的钱,不为我的势;也只这一个人,明知我声名狼藉,还能那样毫无保留的依赖我、信任我。她竟以为我是个好人!”他低下头,看着照片里的谭央,一身学生装扮,那样干净甜美的笑着,毕庆堂的眼神飘忽了起来,“而且我想,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十五年前,我和父亲第一次去同里。小妹去学堂里上学就要从我住的客栈下面经过,正是春天,没完没了的雨下得发霉,雨并不大,却下了一天。天黑前,谭叔叔去接小妹下学,父女俩打着一把伞,有说有笑的走着,走到客栈前,恰巧地上积了一滩泥水,谭叔叔就蹲下来背起女儿走了过去。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还要人背?况且,那水很浅!我当时很奇怪,不明白谭叔叔为什么那么做!走过那片泥水后,谭叔叔把小妹放下时,我恰巧看见小妹裙子下面穿着一双绣鞋,雪白的绣鞋!”

    “我小时候在山东时,谭叔叔就总带着我玩,对我很好。我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对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可是,还是有不同。同样的孩子,谁不是爱自己的骨肉多些?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做谭叔叔的孩子,我也想有一条不沾污泥的人生路,甚至于,我还有点儿嫉妒小妹。因此,我对站在我旁边的陈叔酸溜溜的说,谭老三要是真有本事,就把女儿背在背上一辈子,永远也别放下。陈叔觉得我不知所云,也没理我。鬼使神差的,我又说,除非能找个好姑爷,这姑娘也许,就能一辈子穿着白绣鞋了。”

    说到这里,毕庆堂有些激动,“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回头看看,这些年来,同小妹在一起,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想把她驮在肩上,替她趟过这世间一切的污秽艰险,叫她这一生,脚上都不沾泥!”

    毕庆堂离开时,徐治中还在独自怔忡。办公室旁被用木板隔出来的休息室,隔音并不好。当徐治中忽然想起这些时,他冲到休息室,他想告诉谭央,他不介意孩子,不介意一切,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共度余生,其他的全都不重要。可当他打开休息室的门时,看见哭到抽搐的谭央,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切的剖白言语都是多余的,既不合时宜,又荒诞苍白……

    十一月初,苏州河北岸,日军六个师团强渡苏州河后向已经登6的日军靠拢,淞沪地区七十万中国大军深陷包围,只能退守,无法进攻。可当部队进入各线工事势要死守时,才发现工事里的混凝土脆如朽木,机枪扫射口大如斗笠,机枪掩体大半无法使用。多达万金的军费不知都用在了哪里,战争前,蛀虫们先蛀垮了自己的家。

    往往,一个国家未毁于战争,却先亡于贪腐。自古以来,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天灾无法亡国,侵略无法亡国,所有政权颠覆的根源都来自于统治阶层自身的腐蚀与昏聩。

    11月8日晚,蒋介石下令所有部队全面撤退,分两路退向南京。9日晨起,部队奉命撤出上海,日军入城在即,上海城中一片混乱。

    下午时,焦头烂额一脸沮丧的徐治中赶去了谭央的公寓。与外面的兵荒马乱、满目狼藉不同,房间里面整洁干净,谭央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徐治中明显有些急了,带着责怪的口吻,“不是上午叫人过来和你说了吗,收拾好东西,等我来接你,咱们下午就要走,上海已经守不住了!”焦急的看了一下表,去衣架上拿了谭央的大衣,“算了,没收拾也好,咱们轻装简行,缺什么东西,到了重庆我再给你买!”说罢,他去拽谭央的胳膊,要带她离开。谭央抽回胳膊,语气柔和却异常坚定,“你走吧,我要留下。”

    徐治中难以置信的瞪眼看着谭央,半天没反应过来,“央央,你,你说什么?”“我说我要留下,留在上海,”她态度坚决的重复着。“上海眼看就要落到日寇的手上了,你留在上海做什么?”徐治中高声质问。谭央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随即,她无奈一笑,凄楚道,“生囡囡前我就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开上海。”徐治中气急了,尖刻道,“可是你们已经离婚了,离婚那么久,已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谭央看着徐治中的眼睛,泪水涌了出来,她无助又迷茫的说,“我知道,我明知道,可我还是想留下!”

    像是一颗手榴弹在头顶引燃,徐治中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他强自镇定的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停在谭央身边后,在谭央旁边缓缓坐下,再说话时,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笃定,“央央啊,毕先生要带着囡囡去香港的,早就买了船票,恐怕这会儿已经在船上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毕先生也留在了上海,你也不可能和他再生活在一起了。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是为难自己,叫自己的后半生受罪啊!”

    他将手轻轻覆在谭央的手上,“我知道,我最近有些急躁、有些鲁莽,叫你为难了。结婚的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或者到了重庆后,你不想同我在一起,想去香港,想出国,我都可以送你去。可是眼下,你一定要和我走,你一个孤身女子留在沦陷区太危险了,以安全计,你也不能独自留在上海。”

    谭央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其实,关键在于,在这个时局、这个心境下,我是没法和你一起走的,走了,就是推倒一切,人生重新来过,我还没那个勇气与决心。我这些日子才渐渐明白,我终是割舍不下。”徐治中急切的追问,“那因为什么?总要有个原因吧?”谭央断断续续的艰难说道,“我前段时间才知道,他,他这一年多来,在抽大烟,不要命的抽,”说着,她泣不成声起来,“知道他这样,我竟然比自己得病、抽大烟还疼还难过,我情愿受苦受罪的那个人,是我!”

    徐治中顿时泄了气,他无力的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正看见对面墙上挂的一幅画,那是今年春天时谭央画的,妙笔偶成,画得极佳。徐治中便在画上题了阕词,这词更是神来之笔,切景切题,逸趣横生。谭央见了更是爱不释手,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徐治中连夜把画裱了起来,挂在屋中。徐治中求了她好几次,想拿回去摆两天,她都没松口,足见喜爱之极。

    徐治中直起身,盯着谭央,底气十足的反问,“可是你明明不会原谅他!而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做你的丈夫,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会比我合适,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听他这么说,谭央反而平静下来,沉吟片刻,她忽而开口,“我刚懂事时,父亲就在我的房檐下放了一口大缸,为我养下了两株名贵的玉蝶虎口,他说女孩子就该既有柔美之姿,又有刚毅之气,更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像这荷花一般,亭亭而生,不染污秽,不堕凡尘,永远向着明光,直上天际,此生不辍。”

    她微微垂下双眸,“我以为,做一个女子,就该如父亲期盼的一般。这些年来,我也都一直这样努力着,安逸时不敢倦怠,困苦时不甘沉沦,可是,在这个充斥着生死抉择的战乱时代,一别便是永别,一走就是一生。所以,就算知道和你走了以后生活会如何的安逸美好,我竟一点儿也不心动,我就想留下来,受苦也甘愿,因为,”谭央抬起头看着徐治中痛彻心扉的说,“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想,叫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结伴登天堂,永享极乐以终老;而是孤身赴地狱,万劫不复亦甘愿。”

    徐治中木讷的站了起来,满腹怨尤的嘲讽道,“我以为我就魔障得可以了,没想到你们两个,更甚些!”他步履艰难的往外走,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固执道,“我在楼下等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徐治中一动不动的坐在汽车里,看着外面不远处的硝烟以及近在耳畔的枪炮声,他恨恨的想,“若不是这场战争,她不用现在去做这个决定!若不是这身军装,我也可以留下!”他低头看表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就下午三点了,徐治中焦虑无比的命令身边的小副官,“你上去看看!”

    小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