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碧檀记 > 碧檀记第32部分阅读

碧檀记第32部分阅读

年纪不大,身形瘦小,穿着不合体的军装,大大的眼睛,总是一副惶恐的表情,在徐治中身边时,也每每惊弓之鸟一般,不知所措。他得令后,便一路小跑的上了楼,几分钟后,又回到徐治中跟前复命,为难的说,“师长,我对谭小姐说,上面命令三点钟前撤出上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可她,可她说,她不会走,要您这一路多多保重!”

    徐治中握住拳头,狠狠的砸向车门,一阵钝痛。枯坐半晌,看着手表上一点点往前挪动的分针,他猛地抬起头,一脸冷厉的看向小副官,喝道,“你去,你给我上去……”说着,他拽出了车座后面的手铐,那表情俨然战场上冲锋陷阵,杀红了眼的样子。小副官看他这模样,吓得腿都抖了起来,磕磕绊绊的问,“师长,要,要做什么?”

    看见小副官的反应,如此的震惊与无措,徐治中的心忽的悲哀起来,他想,自己若是真的那么做了,在谭央的脸上,他也会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无力的将头抵在车的前座上,良久,徐治中鼓足勇气的将怀里的枪取出塞到小副官的手里,哽咽道,“给她,叫她注意安全,务必保重。”

    在差五分钟三点的时候,车开动了,一路绝尘,疾驰而去。车上的,心如死灰一般的徐治中。

    刚出上海不远,在通往南京的大路上,林副官在道边焦急的等待着,当眼前出现徐治中的汽车后,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见林副官,车便停了下来,林副官打开车门,将一个红绸布的包裹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车里,“师座,我出城前把您在裁缝那里订的夫人的嫁衣取了出来。在重庆办婚礼,别的现办都来得及,只这个,没有的话只怕会误了婚期。”

    徐治中颤抖的手把包裹拎了起来,放在怀中,一语不发。林副官看这情形便知有异,他向车里看了看,忐忑不安的问,“夫人呢?她是坐别的车先出城了吗?”徐治中摇着头,绝望道,“不,她不和我走!”说罢,他紧搂住怀里的包裹,埋下了头。

    林副官难以置信的向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又望了望远处的上海城,将牙根咬得咯吱作响。几乎与此同时,林副官满腔怒火的将小副官从车上拎了下来,厉声呵斥,“你怎么没把夫人带出来?”小副官吓慌了神儿,“夫人她,她,她不想走!”林副官狠狠的踹了小副官一脚,咬牙切齿的说,“她不想?她不想你不会打晕了她,把她捆来?”说罢,林副官抽出腰上的皮带,作势要打小副官,小副官吓得蹲在地上,呜呜直哭。

    林副官最终没下去手,他恨铁不成钢的将皮带扔在小副官的脚下,看着车座上搂着新娘嫁衣哭得肝肠欲裂的徐治中,林副官心痛不已的说,“若我和李副官还在身边,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情场如沙场,他怎么,总想着做个君子?”

    由于撤退的命令下得仓促,大撤退近乎相当于大溃败,淞沪战场上浴血奋战近半载的士兵们,把命把血留在了这里,却还是没能守住这片土地。在退往南京的路上,徐治中坐的车超过了一辆小汽车,车里坐着隋师长的夫人,以及躺在母亲怀里的,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隋婉婷。

    徐治中的心猛地一恸,他微阖双目,暗自叹息,在这场战争中他失去了太多,失了国土,失了爱人,失了朋友,失无可失,也只剩自己这一条残命,独存于世上,体味这尘世里最痛最苦的境况。

    就在此时,上海郊区的军队医院里,把伤员们安顿到大卡车上后,一个军官拽住刘法祖的袖子,急切道,“刘医生,你和我走,章总长交代过,要我把你和这批伤员一起带走!”刘法祖抬头看着卡车上正在照料伤员的军医官,正色道,“这批伤员已经有医生看顾了,我和下一批伤员一起走!”

    在飞机大炮的轰鸣声中,刘法祖站在军队医院的大门口,看着远去的大卡车逐渐变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莫名的,他叨念起了妻子的名字,“湘凝。”

    上海城里的公寓楼中,谭央独自坐在沙发上,外面枪炮声,嘶喊声不绝于耳,她一个人,强掩着内心的巨大恐惧,手里紧握着那柄小巧的美制手枪……

    89(87)避难

    外面的枪声时远时近,分分秒秒的苦捱下去,天色渐晚,日暮时分,直挺挺一动不动的坐着的谭央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她尽量用理智安慰着自己,一场战争再大些,也不会把整个上海滩炸平,家里的米粮还够吃段时间,躲在家里不出去,应该是安全的,只要日本人不上门就好。

    她正盘算着的时候,枪炮声的间隙里,她听见了不大的敲门声,起初谭央以为是自己心里怕才臆想出来的,而后,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大了起来,可是几条街外的炮声却把这声音震得零散了,更叫人心慌。谭央手忙脚乱的把枪的保险打开,颤着手举起枪,食指放在扳机上,慢慢的走向门口。

    外面的炮声和枪声忽然间停了,万籁俱寂,当当两声,门被人急躁的踹了两脚,喊声从门外清晰的传了进来,“小妹,是我!你不在吗?”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谭央脱力一般的靠在门口,稍喘了口气,她连忙打开门锁,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从外面猛的推开。

    毕庆堂进来后死死攥住谭央的手腕,一脸怒气的说,“叫你,你听不见吗?这么久才开门,我还以为,”略顿了顿,“吓得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直望着谭央。谭央红着眼眶低下了头,无意间看到手中的枪,她慌了,急急把手从毕庆堂的手中抽出来,毕庆堂并不放手,她便惊恐的喊,“枪,枪啊!”毕庆堂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晓得她的意思后便笑了,忙拍着她的肩安慰,“看见了,别怕,你松手,给我!”之后他稳握住枪管。

    因手枪本就小,扳机护弓也不大,谭央的手指退出来的时候犹犹豫豫,极为小心,唯恐碰到扳机,毕庆堂见了,竟还笑着怂恿她,“碰了就碰了,反正我拿着枪呢,你干脆打一枪试试。”谭央哭笑不得的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欢了,由此,谭央倒也真的不怕了,气定神闲的拿出了手。

    毕庆堂熟练的驳回保险,退出子弹,把这柄精致小巧的美制手枪放在手里掂了掂,眉头一挑,不屑道,“这玩意,中看不中用的,留着也没用!”说着,走两步打开窗,也不等谭央吭声,就把枪撇了出去。

    转回头后,毕庆堂对谭央说,“等天再黑些,咱们走,我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刚把囡囡安顿好,你和我去避段时间。”他的这番话,大体上似乎是问她的意见,可是语气间,半分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知会她一声,走不走的,由不得她。谭央抬头迅速的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愁闷的摇了摇头。

    毕庆堂并不理会谭央的反应,只是看着窗外,天还未黑透,他闲闲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还从怀里掏出烟,不紧不慢的装到烟嘴上。没一会儿,飞机从上空轰鸣而过,一枚炮弹被投了下来,哐的一声,炮弹在很近的地方炸了开来,一声巨响,毕庆堂伸出手一把将谭央拽到怀里,谭央闭了眼贴着毕庆堂的胸膛,紧扣住他的臂膀,在硝烟与炮火弥漫的上海滩,他们紧搂在一起,像是一个人,彼此相依,生死同命。

    冲击力将玻璃窗震得噼啪直颤,叫人的脑子也震得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谭央甚至以为他们就这样死了,她虽也怕死,可她更加的庆幸,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他们还是能在一起的!

    飞机飞远了一些,又投下一个炸弹,毕庆堂便替谭央捂紧了耳朵,吻着她的额头说,“别怕,大哥在呢。”

    片刻后,周遭略安静了些,毕庆堂缓缓放下手,叹了口气,无比苦恼的说,“囡囡本来就特别怕打雷,眼下上海这情形,她一听到枪声炮声就哭着往衣柜里面躲,还要我到衣柜里陪她,帮她捂着耳朵。衣柜里面小,我怎么钻得进去啊!这兵荒马乱的,孩子又小,真是要妈妈在身边才好。”谭央听后,难过得鼻头泛酸,哭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毕庆堂捏着她的手,笑了。

    天大黑了的时候,毕庆堂才告诉谭央可以走了,什么都不用拿,换掉高跟鞋就行,方便走路。谭央看着窗外漆黑一片,一般人家也都不敢开灯,还有时不时激战的枪声,谭央犯难的嘀咕,“这该多难走啊!”

    毕庆堂把几柄枪重新检查一遍,绑在腿上和胸前,耐心的与她解释,“天越黑越好走,你看不见路,别人也看不见你,更安全。”“那你怎么还大白天的过来找我,”谭央想了想,带着怨气的问。毕庆堂一脸自得的笑言,“来的时候着急,什么都不怕,回去时能带你走了,自然要惜命些!”说罢,他看着换上平底鞋后比平日里矮半个头的谭央,别有深意的笑了,“倒让我想起你读书的时候了。”

    出了公寓,看见停在门前的深绿色小汽车,谭央问,“车就停这里了?”毕庆堂瞟了一眼,“就扔这儿吧,炸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谭央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心有不安的说,“可惜了。”毕庆堂走在谭央前面,语带笑意的应承着,“不要紧,等过些日子,我叫你用两根金条,再买辆新车就是了!”“你说什么?”谭央难以置信的问,毕庆堂也不接话,哈哈的笑开了。

    冬日的夜黑得透彻,偶尔街面上还有大卡车经过,车灯打出的光柱照得极远,仿佛一根大棍捅漏了天,噼噼啪啪的枪声,前前后后不知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路是不敢走的,所幸混迹上海滩多年,毕庆堂对这座城市的边角旮旯都是熟悉的。带着谭央摸黑穿弄堂走小巷,本就走得曲折,一些地上还有被炸出的碎石沙砾,毕庆堂拉着谭央的胳膊,她也一样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毕庆堂心中不忍,犹豫半天才说,“小妹,我背你吧。”谭央想都不想的拒绝了,毕庆堂也没再坚持,半晌,他才说,“不背就不背,可别后面来一枪,再叫你替我挨子弹。”“前面也会有枪!”谭央不悦的脱口而出。见她这样的反应,毕庆堂先是一愣,随即很是动容的坦然回答,“我倒不怕!”

    你不怕,我怕,所以才不叫你背,谭央在心中涩涩的说。

    在这流弹横飞的时候,他们还能携着手走在一起,便都不大怕死了。唯独怕对方死,更怕对方,为了自己而死。

    他们走了很久,一路上险况环生,有两次,巷战就在他们前方的街口。因毕庆堂这半生手不离枪,对枪支异常熟悉,枪声起,他就能大概的辨别出打仗的两方都在什么位置,有多少人。所以都能带着谭央小心的避开,一路上可算是有惊无险。

    等谭央走得有些迈不动步时,才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毕庆堂扶住谭央,笑着责怪她,“你说你,和我走了两个钟头才想起问我要带你去哪儿?也不怕我把你卖了!”谭央拢了拢鬓角的头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还有闲心笑话我,可见是快要到了!”毕庆堂心情大好的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你自来都这么机灵,卖你之前,我定会先把自己赔进去!咱们去租界,到美国的副领事家里住段时间,如今,那里是全中国,最保险的地方!”

    谭央连连点头,“我还以为你带着孩子去了香港,没想到居然找了这么个地方!”毕庆堂不屑的冷哼一声,不满道,“我去香港?你觉得我会自己走?连那个徐师长都知道,如今这个局势,你在上海呆一天,我就不会踏出毕公馆半步!我就怕你找我时找不到,可我没等到你,却等来了徐治中的电话。他同我说你不肯和他走,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听他电话里那个动静,都快哭出来了。我就奇怪了,这个姓徐的,手下上万的兵,却连个女人都带不走,真是够窝囊的,这么个人,我还想着成全他?可见我是前些日子大烟抽得太凶,熏坏了脑子了!”

    听他这么说,谭央有些恼怒的反诘,“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毕庆堂笑了,意味深长的说,“你也知道,没人和我一样,”说着,他很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总做梦,一闭眼就是你生囡囡前的那个晚上的事,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开上海。所以,就算你走了,我都不会走!”谭央闻得此言先是一惊,随即心中的伤怀与苦涩更胜了,他说的,也是她这段日子来不断重复的梦,所以,他走,她都不会走。

    他们走到副领事家的院子里时,毕庆堂从怀里掏出个叠好的手帕,扔到喷泉的池水中,谭央不解的问,“好好的手帕,怎么就扔了。”毕庆堂摸了摸鼻子,语义不明的说,“这手帕要不得,上面抹了药。”“什么药?”“戏文里面讲的蒙汗|药!”“你?”“我?我可不是徐治中,这种时候,走不走,由不得你!”谭央听了毕庆堂的话,便有些动了怒气,毕庆堂一见这苗头,连忙拉着她往房子里走,边走边说,“快进去吧,囡囡等不来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和陈叔哭闹呢!陈叔这一辈子,最怕的人不是我父亲和我,却是咱们这个宝贝女儿!”

    打开房间门时,言覃正伏在陈叔怀里眼泪汪汪的盯着手中父亲的怀表。看见爸爸妈妈进来,她撇下怀表便扑了过来,呜呜哭着,伸长了手要抱。谭央抱起孩子,脸贴着言覃的脸,毕庆堂在旁边帮女儿擦着眼泪,柔声哄着,“爸爸说了九点钟前会和妈妈一起回来,也没骗你呀,听话,别再哭了。”言覃抽噎着搂住妈妈脖子,委屈的说,“外面大炮一直放,一直放,爸爸妈妈还在外面呢!”谭央听了孩子的话,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那般的欣慰与心疼,在家与国的变故中,女儿渐渐的长大了,懂事了。毕庆堂把母女俩揽在怀里,几欲开口,却哽咽而不能言语。

    远处的炮声隆隆,看着眼前搂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陈叔老泪纵横的低声说,“你们都要好好的,要死,也该我去死!”

    言覃一直缠着妈妈,很晚了都不肯脱衣服睡觉,谭央无可奈何的说,“囡囡,你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还不睡呢?”言覃撅着嘴说,“我不睡,我怕我睡了,妈妈就走了!”谭央帮女儿把头上的辫子打开,细声慢语的哄着,“乖囡囡,妈妈不走,外面放着大炮呢,妈妈能去哪里呀?”言覃听见妈妈的话,一下子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冲着谭央身后的毕庆堂,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毕庆堂一面笑望着女儿,一面不出声、只做了口型的对她说了四个字,“比我厉害。”

    副领事的房子并不算大,毕庆堂租下了楼梯旁的小间和相邻的一间大卧室。小间里仅容一个单人床,陈叔住在里面。谭央和女儿睡在卧室的大床上,毕庆堂睡在床旁边的沙发上。

    下午从公寓出来的时候,毕庆堂不叫她拿东西。可谭央没想到,这么忙乱的关头,她的睡衣拖鞋,还有日常换洗的衣服,他都给她带了过来。更甚至,谭央留在毕公馆没拿走的几本书,他都给拿来了,他最知道她那睡前百~万\小!说的习惯,从未忘记。

    哄女儿睡着后,谭央在台灯下面翻开书。是那一年新买的书,她还未曾看就离开了毕公馆。如今这本书,却生生的被人翻旧了。想到这里,她从书旁偷眼看他,他却倚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笑……

    谭央心中慌乱起来,忙关了灯,合书放在枕边。深夜的卧房里,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谭央合了眼,走了大半个月的瞌睡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昏昏睡去。这一觉,她睡得那样快、那样沉,是经年未有的。

    90(88)偷安

    次日上午,冬日的暖阳从素色厚纱窗帘透进来,那厚厚的暖与亮把整间房包裹起来,颇有份意懒懒的安闲。在远处炮弹长长的嘶鸣声里,谭央睁开了眼,看到墙上的挂钟,她腾的坐了起来,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个时候了。”

    这时言覃正坐在她旁边,穿着睡衣,小胳膊搂着个大铁皮罐子,从里面掏着饼干吃,毕庆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了杯牛奶给言覃喝。谭央急急忙忙的跳下床,内疚的说,“睡到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