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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37部分阅读

上了车。

    “今天的天气挺好的,你怎么就来了?”毕庆堂后知后觉的反问,“天气好吗?没觉着。这好不好的,现如今,我是越发的拿不准了,出门时问了老李,是他说天气不好的!”老李听了,哭笑不得的回答,“这些日子,我是被问怕了,若是说天气好,老板就会不高兴,过个一时半刻的再问我,我还说好,他就要找茬儿发脾气了。所以太太,您行行好吧,就当以后每天都是坏天气,反正从今往后,天也越来越冷了,坐黄包车也不是长久之计。”

    “也不用这样,你有生意上的事情忙,我正打算登报找个司机。”听见谭央这么对他说,毕庆堂心烦意乱的回答,“还登什么报呀,你想找司机,那你看我去学开车做你的司机好不好?”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看着车窗外医院对面的小楼,唏嘘道,“你要是真找个司机来,那我就只能每天站在那里面看着你上下班了!”

    谭央望了一眼那幢小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毕庆堂苦笑道,“那房子是我的,你们医院周围的房子,全是我的。”“那医院呢?”面对谭央的追问,他轻声说,“以前是,不过你买了,就是你的了!”接着,他自嘲一笑,“我当时还想,若是买下整个上海滩就能天天名正言顺的见你也好,可惜不能呀!不是买不下,是知道即便买得下,也还是见不到。”

    他的话叫谭央眼圈一红,他便连忙对她说,“所以眼下,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不要找司机,第二,”他看着谭央含情脉脉的笑了,“不许哭!”谭央颇为怨怼的望了他一眼,倒也乖乖的把眼里的泪忍住了。

    两人一路静默无语,快到公寓时,毕庆堂忽然带着笑意的开口道,“这些天总梦见囡囡小的时候,那小手小脚呀,全都圆嘟嘟的,可爱至极,叫人喜欢得在梦里都攥得紧紧的,不想撒手。你说她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要是能重新再来一次,该多好?”谭央微低着头,甜甜笑着,小声附和着,“这段时间,我也总做这样的梦,醒来后,也总是这样想!”毕庆堂听了她的话后开怀而笑,他想借着这么好的气氛,趁机去摸摸她还未显怀的肚子,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要留到那一天,等到时机成熟,他将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的那天,他要理直气壮的将手放到她肚子上,对孩子说,爸爸陪着你们,以后一直陪你们……

    那个周末,言覃在学校里拿了好几个“甲”回来,她要父母一同带她出去玩,他们就答应了。一家三口吃了饭,还看了场电影,快回家时,言覃拉着爸爸的手说,“我们去照相好不好?马修说他家每年圣诞节都会照全家人合影呢!”毕庆堂笑了笑,“是个好主意,咱们还真没一起照过相呢!”说着,他向谭央投去了问询的目光,“要是不累的话,就带囡囡去吧。”看着女儿期许的目光,谭央便点头应允了。

    汽车停在南京东路上,相馆新修了门脸,簇新又摩登,然而迎出来的张经理却还是见了老态,他笑着将毕庆堂一家往相馆里面让,口中埋怨着,“毕老板也不来捧我的场,上次给你家照相还是言覃小姐百天的时候,给她们母女俩都照了,拉你来,你却忙着应酬客人,也没拍个全家福!”毕庆堂半真半假的接口说笑,“可不是,当时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后来一直忙,我忙着做买卖,她忙着读书,也没来拍。再后来啊,我倒是想拍了,可她架子大了,我又怕请她不来,跌了面子,就再没敢开口!”

    张经理云里雾里的听着毕庆堂的笑话,不知该如何接口。将他们一家人安置在照相室的沙发上后,张经理便去调光,照相前,心愿得偿的言覃开心的依在母亲怀里娇声说,“妈妈,照完相你回家教我画画,可以吗?”毕庆堂哄着女儿,“囡囡,那可不行啊,妈妈累了,教完你画画再回去,就太晚了!”言覃瞪着双清亮的眼睛,笑着替大人做起了决定,“那就不回去了,妈妈和我们一起住在家里!”

    言覃年龄虽不大,又一向被毕庆堂保护得很好,却是个极为聪慧的小姑娘,对很多事情的感觉都非常敏锐,这半年来,她能明显的感觉到父母的关系在一步步的缓慢改善。她这么说,既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是着实的替大人心急起来。

    见女儿这么说,毕庆堂没有做声,为难的看了一眼谭央。谭央为女儿整理着头上的刘海,柔声道,“乖囡囡,妈妈还不能住在家里,妈妈还有事情要做,在家里是做不了的,所以还是要住在公寓里。”言覃委屈的追问,“那妈妈,你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做完?”谭央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回答,毕庆堂便连忙为她解围道,“很快,囡囡,很快!”言覃听父亲这么说,立时恼了,哭着质问,“你总说妈妈很快回来,很快回来,可这么久了,妈妈也没有回来!”

    看着言覃可怜兮兮的哭,谭央心口发闷,倚在沙发靠背上。她心里盘算着,要不然今晚就去教女儿画画,然后陪着女儿玩,等夜里哄孩子睡着后她再走,虽然累,可她应该还挺得住。想到这里,她正要开口,却见毕庆堂趴在言覃耳边小声说着话。他说完后,言覃似懂非懂的点头道,“那好吧。”接着她倚在父亲怀里,嘟着嘴,自己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那模样乖巧又懂事,接着,她还一本正经的问,“我现在有当姐姐的样子了吗?”

    听了女儿的话,谭央和毕庆堂不约而同的会心一笑,这时,张经理调好了灯光,来到相机后面喊着,“好,都看我这儿,我数到三,咱们就照了!一、二……”他数的时候,毕庆堂便抬起手,轻搂住谭央的肩,同她一起望着相机笑。

    这时,就听“扑”的一声,笑意温婉的妻子,知足而乐的丈夫,还有哭闹后面带倦色的女儿,这一幕便牢牢的定格在了相片中……

    99(97)归心

    冬日的傍晚,毕庆堂从百货公司的大门出来,门口恰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破布包着的孩子乞讨。她蹲坐在台阶旁,瘦骨嶙峋的手枯枝一样的举向毕庆堂,“先生,可怜可怜我们吧,没有钱,活不下去喽!”毕庆堂斜眼看去时,送他出来的刘经理忙使眼色给手下,手下人连忙拉扯的将妇人向外拖,口中咒骂着,“疯婆子眼睛瞎了?什么地方都敢讨!”

    妇人被拽得猛了,因这拉扯,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嗷嗷的哭了起来,毕庆堂听后,心中颇有些不耐,皱眉道,“行了,行了!”说着,他上前一步,刚好看见破布包里那不满周岁的孩子,瘦瘦的小脸冻得乌紫。也不知是被拨动了哪根筋,他想都不想的取出钱包,扔了一沓钱给那妇人。妇人看见那么多钱,惊得呆住了,刘经理见状忙跟她说,“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我们毕老板!”妇人闻言便抱紧孩子,将头一个个的磕在地上,“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毕庆堂并没多看一眼,迈步走到车前,站在车门旁的司机老李看着他,脸上带着含义不明的笑。毕庆堂投去问询的目光,“怎么了?”老李想了想,然后将车门打开,笑着说,“以前太太做这样的事,你总笑她。”毕庆堂无奈轻笑,自说自话,“大人倒没什么,就是孩子可怜,我现在呀,是最看不得这个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刘经理指挥职员抱着两摞礼品盒子往车里放,之后,他还在毕庆堂跟前指着盒子,细细的说,“四季的被子,薄厚都有,按老板的意思各有两份,男女孩的样式都备下了,全是刚从美国运来的!”毕庆堂信手掀开一个盒盖,里面是水粉色的鸭绒被,柔软厚实,被角用奶黄|色的线绣着花体字“sweetie”。毕庆堂拽出被子递给刘经理,下巴向妇人那边略抬了抬,随后低头进了车里。车要走的时候,将孩子裹在鸭绒被中的妇人,激动得冲着汽车大喊,“毕老板呀!善有善报哦!”

    听清她说的话后,毕庆堂点着烟,耷拉着眼皮不悦道,“这辈子最他娘的烦这几个字,尤其是后半句!”老李听了没敢搭话,过了好长时间,毫无征兆的,毕庆堂居然开口问他,“哪里的菩萨灵验些?老李你知道吗?”“老板,您说什么?”虽然听得很清楚,可老李还是难以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冬季的清晨,虽冷,却是天晴日头好,谭央一开门就看见等在外面的毕庆堂,“大冷天的,不用总自己来,叫车来送我就好,”谭央轻声与他说,他却没听到似的问,“昨晚睡得好不好?”谭央点了点头,下台阶时他忙小心扶住她,谭央无奈道,“还没到那个程度,不用这样!”毕庆堂却一本正经的纠正她,“小心,小心些好!”

    “早饭吃了吗?”“吃了。”“煮的粥还是面?”谭央略笑笑,没吭声。毕庆堂看着她,低声道,“我回上海前,吴妈托我给她儿子儿媳在上海找事做,依我看,要让他们来吧,做做饭,打打杂,你身边也好常有人照应。”“过些日子吧,现在我自己还行。”听了她的话,毕庆堂深深叹了口气,“每天早上起来,一端起碗心里就开始没底,也不知你吃没吃,吃的是什么。记得你怀囡囡时,有段日子天天早上一睁眼就管我要鱼吃,煎的炸得蒸的煮的,不知你哪天想吃哪种,天还不亮厨子就伸长脖子守在灶旁等着楼上的吩咐,就那样,还嫌做得慢呢!”

    谭央到了医院,下车前毕庆堂递给她一个铁皮的保温桶,“小妹,我这两天要去趟杭州。”“有生意上的事吗?”毕庆堂摇头笑了,别有深意的看了谭央一眼,没回话。

    谭央将保温桶放到办公桌上,移开盒盖,上面的两个格子放着清蒸鲈鱼和煎小黄花鱼,桶里面还盛着鲫鱼汤。

    大概十年前,女儿还在她肚里的时候,看着打好领带要出门的毕庆堂,谭央小口喝着碗里的鱼汤,撒着娇说,“每天想吃什么,一眨眼就能摆到桌上,真是想什么就是什么,大哥你说,这日子过得是不是舒服得不像话了些”“女人第一次养孩子,再娇气些也不过分!”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谭央闻言,捂着嘴吃吃的笑,顺带着和他抬起了竹杠,“哎呀,第一次才这样啊?那我以后再怀孩子,怕是没有这样的礼遇了!”毕庆堂听了,抬了抬眉毛,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那等生完老大,你就快些再怀一次,到时候不就能知道了?”谭央蹙着眉,轻轻啐了他一口。出门前,他忽然回过头对她说,“怀着咱们的孩子的时候,你管我要什么都是好事,麻烦也不怕,最怕你什么都不和我要,那我可真是要慌了。”

    时序逢冬,杭州的西湖,不见堤上柳浪莺啼,湖中镜水月色,灰蒙蒙的天空下,水面上升腾出一笼笼浅灰色的烟,湖岸上,落叶脱尽的垂柳枝仿佛是烟里的涟漪,那是千年胜景的另一面。此时的西子湖畔是别样的美,这美中还含着一份禅意。

    毕庆堂多次来杭州办事,这不是他初次踏足西湖,却是他第一次走进西湖西岸的灵隐寺。他的一生不入佛门,不进庵堂,可是在这两峰挟峙的空灵古刹中,木鱼声声,诵经悠悠,毕庆堂手中捏着黑呢礼帽,仰望着殿中宝相庄严的高大佛像,这一刻,杀人无数执拗自负的他竟也起了归心。

    在一向不屑的神佛面前,他心怀忐忑。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渴望得到庇护,受到保佑。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毕庆堂就踏上了归程。坐在车中的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红毡纸包好的平安符。这符,保的是她们母子的平安。他的心从未如此的平静与坦然,他要将这符亲手为她戴上,之后,他会向她坦承一切,不遮不掩的承担下自己应该负有的所有罪过。

    上苍与佛祖如此宽待于他,给了他这样一个希望,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契机去求得她的宽宥!以他对她的了解,他相信,他终能如愿。

    就在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正是病人多的时候,这个季节小孩子又很容易得病。谭央的诊室里满满的,都是患儿与家属,可是外面,日本人却将吉普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没过多久,林稚菊进来说又有一批日本伤员运来了上海,日本人来接他们给伤员治病。谭央抬头看了看满屋的病人,为难道,“我这儿患者多,和他们说稍等我几分钟,我交代完了就过去。”

    谭央粗略的看了诊室里的患儿,重的叮嘱快去附近的医院,轻的就说了药名叫家属自己去买。由于病人多,便耽搁了十来分钟,有个日本兵中间上来催促过一次,待他第二次再上来时,脸色便极为难看了,谭央匆匆处理完病人便穿上大衣和他走了。

    谭央由于身体原因,下楼时小心扶着楼梯行动缓慢,那小胡子的日本兵转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们下到一楼的大厅时,正从外面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女人惊慌失措的叫嚷着,“大夫呢?大夫!救救我儿子!”大厅里其他的人好心劝她,快去别的医院吧,这家医院的大夫全被日本人带走了。女人闻言,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发出了“空空空”的喘气声。

    谭央听了这声音,连忙上前几步,看着女人怀里脸憋得青紫的孩子,急急的说,“这是喉头水肿!快,把孩子放地上,我去楼上取手术刀!”说着,她就要往回走,日本兵伸手将她拦住,谭央见状忙指了指孩子,又指了指楼上,大声说,“这孩子等不得了,不做气管切开就会憋死!我去楼上取工具,用不了几分钟!”日本兵不知听没听懂,干瞪着眼望着谭央,表情却是异常气愤的。谭央低头看了一眼孩子扇动的鼻翼,不暇再等,她扭过头、躲开日本兵三步并两步的向楼上跑去。

    日本兵看谭央的行为先是一愣,随即红着眼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刀追了上去,谭央跑得再快也是有限,在她快要上到二楼时,日本兵便赶了上来,他挥着刀一划,在谭央的后背上划出一个道口子。可叫他意外的是,谭央并未停下。大为光火的日本兵伸手拽住谭央的头发,狠狠一带,受了伤的她重心不稳,从二楼实打实的摔了下去。等在外面车上的刘法祖他们见谭央迟迟未来便觉有异,连忙赶了回来。

    在林稚菊惊恐万状的呼唤声中,谭央昏昏沉沉的强睁开眼,她觉得小腹一阵滚痛,伴着抽搐,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了她身下淡青色的旗袍,这时,女人望着怀里刚断气的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孩子!我的孩子呀!我的命啊……”

    就在这个时候,毕庆堂的汽车刚刚开到上海的近郊,车中的他,有着满心的期待与希望……

    傍晚时分,通红的夕阳将天边的云霞染得一片血色,那红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照进来,一大团一大团的,将所有的物事全都渲染出诡异的艳色,狰狞可鄙。毕庆堂就站在窗下,山一般的立着,还是座孤山,伶仃而落拓。他一瞬不瞬的紧盯着手术室的木门,门开了,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毕庆堂冲上去,用发颤的声音问,“怎么?怎么样了?”护士下意识的捏了捏手中捧着的铁皮盒子,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可怜,“孩子,没保住。”

    说罢,护士低下头走了过去,刚走几步,毕庆堂忽而回过头,咬紧牙关命令道,“给我看看!”护士见毕庆堂尤为阴沉的脸色,便回过身犹犹豫豫的将盒盖打开。就在这时,刚才手术室里出来的林稚菊看见这幕,惊慌喊道,“别!别叫他看!”

    可她这一声,却喊得有些晚了,就在她喊的时候,毕庆堂就已经把铁盒里那成型的胎儿看到了眼中。刹时间,他满眼血红,下颌随着喘气抖了抖后,就像是被人一刀毙命一般,他绝望的嘶吼起来,那吼声里,还带着活活剜掉血肉筋骨的痛。他直直的向后倒去,头撞到墙上,咣的一声响。林稚菊冲上去,搀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毕老板,您不能这样,央央在里面会听到的!”顿了顿,她又缓缓的说,“这样月份的孩子没保住,孩子的母亲都会难过,可像她这样,伤心得就像自己丢了命一样的,却不多见。”

    林稚菊的话说完后,走廊里一片寂静,在手术室半掩的门里,传出了谭央低低抽咽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轻那么小,时断时续,竟是如此的无力与无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