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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的网第7部分阅读

    现在我很恨你。他微笑。

    我提着箱子,站在番禺路上,前面在修路,有很多灰,很多石头,很多卡车,还有很多民工,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我。我的眼睛肿着,我提着一个硕大的箱子,我的白色吊带裙,它越来越黑。

    我看到很多单数车,它们在我的面前掉头了,我看到很多双数车,它们都很满,它们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绝尘而去。

    我等到天也亮了。我终于等到了一辆三轮车,踩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儿,笑嘻嘻地,看着我,我飞快地爬上了他的三轮车,我说,师傅帮帮忙,载我离开这条路吧。

    我还是最早到机场的,我要感谢踩三轮车的老师傅,他使我赶上了飞机。

    在虹桥机场,我实在累极了,我客气地问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人,我说对不起,我可以蹲下吗?

    她看了我一眼。最好不要,她说,因为不好看,可是,如果你实在累的话,你可以坐在你的行李箱上。

    好吧。我说,谢谢。

    我不知道我们还要等什么人,总之现在我很恨那个人,我想如果我还年轻着,我会在他终于出现的时候踢他。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踢过很多男人和女人,我踢过椅子和墙,还踢翻过一桌好菜。

    我一直在想我的旅行会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拖着我的箱子,可是我怎么也打不开我的箱子,里面有很多我爸亲手放进去的小零食,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就知识分子的问题翻脸,我爸很关心我,可是他忘了告诉我新密码。

    我打电话给我妈,那时候我妈和我爸都在周庄,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周庄,我爸喜欢三毛茶楼,他会关掉所有可以找到他的机器,坐在那儿,从早到晚,他只听《橄榄树》,一首曲子,来来回回地听。

    当我爸坐在茶楼里的时候,我妈就去丹桂园看兰花,我妈喜欢一切花,我一直都担心她只喜欢花。我在小时候也喜欢花,我种过夜来香,自己采集的花籽,我曾经看到夜来香在盛开,可是我再也不能看它了,一看到,心就疼痛。

    后来有人在ktv唱《夜来香》 ,她们唱到“丧失了天良,满足了欲望”的时候我就疼痛起来,我不停地喊,闭嘴,给我闭嘴!我差一点就疯了。

    我妈的白茶花在冬天开放,真奇怪,我看着她的花,一直看,一直看,就觉得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就是茶花,我希望它永远都开在那儿。我就问我妈,明年还有吗?

    它还开吗?

    我妈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因为它已经死了,为了这次的开花,它已经竭尽了所有,它不会再开花了,它已经死了。我妈平静地说,做茶花就是这样,它自己选择的。我总觉得我妈在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别的意思的,可是我说不出来,她的意思。我妈从来都不明确表示她的意思,当我长大以后,懂得说对不起,懂得说是我这个坏孩子消磨了您这一辈子的时候,她却说,不是这样的,我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我有一种莫明的愉悦。莫明的愉悦?说不出来的愉悦?自己也不明白的愉悦?完全迷惘的愉悦?

    当周庄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扬州。他们是一对很会享受并且恩爱的夫妻。

    当我爸坐在富春茶社喝茶的时候,我妈就去瘦西湖公园看琼花,我又问我妈,琼花有什么好看的?它太单调了,没有香气。我妈又说,所有没有香气的花都是最美的。

    现在我告诉在周庄看兰花的我妈,我说,我打不开我的箱子。我妈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我试过了很多密码。我妈说,那怎么办呢?然后我妈对我说,或者,你应该试一下你机票上的编号。

    我在十五分钟以后打开了箱子。我试过了所有客票行李票和保险单上的编号,如我所愿,那是一个编号,取自保险单的前六个数字。我爸会把他看到的任何一个数字做密码,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他们终于出现了。两个迟到的男人,神清气爽的脸,一定都吃过了老婆做的早饭。

    他们看我,于是我低头,发现我没有扣好钮扣,它们上搭下绊,就像我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直到四周岁还弄不明白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我就会做出很多古怪的事情, 我会把“7”这个数字写反了,并且把扣子们扣得像一根扭曲的黄瓜。直到今天,我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于是我开始重新扣扣子。两个男人看着我。我扣好扣子以后就开始看他们。然后领队说,人到齐了,大家走吧。

    我坐在一个活泼得像太阳那样的男子旁边,自从我在机场认识他,他就一直帮我提箱子,和我说话,照顾我。他很活泼,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说我不害怕,我说我在两年前每个月都要飞一次,去看我的男朋友。后来呢?

    他说。

    后来我遇到了一次强烈的气流。我说,那是冬天,深夜十一点,我的城市和他的城市都下大雨,那趟航班人很少,连空服在内,一共才四十个人,我们都分散着坐,散得很开,飞机颠簸得非常厉害的时候,有几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一个男人,他居然拿出了他的手提电话,然后,很突然地,灯都灭了,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时间都好像凝固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后来呢?他说。

    后来飞机就着陆了。我说。

    再后来呢?他说。

    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我说,就这样。

    可是你来来去去的。他说,还是分手了。

    我说是啊,不过我也没办法,因为那时候我要坐班,我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我们单位总是把我的年度休假折合成一天三十元的人民币给我,我说我不要钱我要休假,他们就会取笑我。于是我不得不坐新疆航空公司的班机,我总是星期五下午六点的飞机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来,后来新航所有的空姐都认识我了。

    我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和我说话,每次我睡着了,他就把我摇醒,然后不停地问我住在哪儿?要去哪儿?后来下了飞机,他还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他说他没有零钱买机场车的车票,他诚恳地拉住我,小姐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买一张票?有一次,我看错时间,差一点没赶上飞机,我是穿着睡衣和拖鞋上飞机的,当我在

    洗手间里换衣服的时候,空姐拼命地敲洗手间的门。

    有一次,我看到了一个英俊的无人陪伴儿童,我对他笑,我以为他会喜欢漂亮阿姨,可是当我企图坐到他的旁边时,他白了我一眼。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飞机还没有起飞,他就开始穿桔色的救生衣,我坐在他的旁边,很不自然,因为很多人在看他的同时也看我。我不得不瞪他,我瞪了很多眼,我没有说话,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说,小姐不要看的啦,我系自己化钱买的啦。

    当然我的朋友念儿遇到的事情比我惊险得多,念儿坐在去海南的飞机上,那时候海南的机场还在市中心,念儿的飞机到达了海口上空才发现自己的起落架放不下来,它飞来飞去,在天空中犹豫了半个多小时。念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密集的楼房,念儿安慰自己说,如果他们能够把飞机开进海里的话,我的生还概率就会比在陆地上高一倍,多么好。

    好啦好啦。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海口了。

    那个像太阳一样活泼的男子笑了笑,说,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是什么都有了,所以你们怕死。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我的小孩就可以得到一笔钱,他会生活得好。

    我笑了一笑,我说,你真蠢,我们的命不止二十万人民币。

    这时候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开始难受,她说她和她的耳朵难受得要死过去了。

    那个女孩子是从西安来的,比我大两岁,可是她做出了比我小两岁的姿态。

    太阳转过头安慰她,太阳说,你闭上眼睛,深呼吸。

    我说太阳你闭嘴,我说,好孩子你听我的话,你睁着眼睛好了,你把嘴张大,张到最大。

    西安女孩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

    然后坐在她旁边的那两个男人开始笑,他们笑完以后从口袋里找出一包话梅来,分

    给每个人吃。我说我不吃,可是有老婆真好,老婆会在你们的口袋里放话梅。

    飞机着地的那一个瞬间,我听到了一片欢呼声。

    海口在下大雨,那些大雨,像水一样从天上倒下来。

    太阳帮我拿行李箱,太阳说你的故事真好听,可是后来呢?

    什么后来?我说。

    我坐上车,刚把头发盘起来,幸福的电话就来了,他说你在哪儿?我说我在海口。他说,你和谁在一起呢?我看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些人你都不认识,不过,我又说,也许你会认识健康。健康是那两个上海男人中的一个,有迟到的恶习,上飞机前他刷了牙,刮了胡子,吃过了丰盛的早餐,口袋里有话梅。

    幸福说,是啊,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好男人。我回头望了健康一眼,他坐着,头发湿了。一个中年男人,我对电话那边的幸福说,可是他保养得不错。

    幸福住在广州,是我最爱的男人。我爱他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

    我以前以为他是一个天使,能够带我上天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堕落了的天使,他只会使我下地狱。可是我宁愿下地狱,也要爱他。

    我在车上睡过去了,可是导游不断地把我弄醒,导游是个土著,姓蔡,长得很瘦,又很黑,如果他说话的声音好听,我就会乐意被他弄醒,可是他的声音很难听,像一只成长期的小公鸭子。

    我只要看到导游就会想起我的做兼职导游的时代,我挂着实习塑料牌,摇着我供职的国际旅行社的小白旗,带着一大群成年人去杭州,因为我很可爱,所以我在花港观鱼丢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以后,他们也不恨我,他们说,我们走吧,早点回家,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就让他们永远留在红鱼池里吧。

    蔡导游说,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请不要睡。

    我睁开了眼睛,说,听着呢。

    蔡导游就说,大家往左面看,左面的树名字叫做橡胶,大家再往右面看,右面的树名字叫做椰子。大家都吃过椰子了吧。

    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都吃过芒果了吧。

    也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总该吃过西瓜了吧。

    没有。这次是健康说的,他的声音很大,招了很多人回头看他,可是他若无其事,他又说了一遍,没有。

    不会吧,蔡导游和颜悦色地说,你们那儿会没有西瓜?

    没有,健康说,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可是蔡导游不理他了。现在给大家做一道脑筋急转弯题目,他说,答对有奖。

    一只公乌龟和一只母乌龟,爬进一个山洞里,过了一会儿,公乌龟爬出来了,可是母乌龟没有爬出来,为什么?

    我听见有人吃吃地笑,我看见一些男人痛苦地思索,我还看见一些女人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蔡导游又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有人说话。

    局势有点紧张。过了好一会儿。

    那么,蔡导游小心翼翼地,说,我来告诉大家吧,答案是,母乌龟翻不过来啦!

    没有人说话。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那清脆可爱的女高音啊,就像一把尖利的银制小刀,漂亮极了。她说,她是这么说的,如果母的在上面,公的在下面,那就是公乌龟翻不过来啦。

    然后,很多人就笑起来了。蔡导游很高兴,他埋头在他的口袋里找,找半天,找了一枚海南旅游纪念币出来,然后扔过来,那个清脆可爱的女生伸出手,漂亮地接住了。女生来自上海,穿厚底鞋,指甲墨绿,有两个女伴,她们的眉毛挑得都很高,像三十年代,蝴蝶在上海。

    第二个问题,蔡导游说,答对还是有奖。

    蔡导游,我说,对不起打断一下,请问我们晚上住的地方有没有艳舞看。

    蔡导游装出吃了一惊的样子。没有,他说,晚上我们住兴隆,兴隆没有艳舞,不过,晚上有一场人妖表演,一百五十元一位,如果哪位要去,请与我联系,一定要与我联系,因为如果你们自己去,就要二百元啦,好的,晚饭后八点,要看表演的,找我,我会带你们去,我们统一买票,人妖表演,也是很难得的啦,正宗泰国来的人妖,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啦……

    好啦好啦。我说,你可以问下一个脑筋急转弯啦。

    蔡导游意犹未尽,又说,大家都知道的啦,有一句名言嘛,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名牌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说完,往九十年代末的上海蝴蝶飞了一眼。

    好的,第二个脑筋急转弯,答对有奖。

    我睡着了。然后就到了兴隆。

    我和一个南京女人住在一个房间,她刚刚生完她的小孩,一进房间,她就扑向电话,在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化好新鲜的妆以后,她还在打电话。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全身心都给了丈夫和孩子。她挂了电话,斜靠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真希望明天就回家,她说,我就可以抱我的女儿了。

    是啊,我说。

    她说,我女儿会叫妈妈啦。

    是啊,我说。

    她掏钱包,说,我给你看我丈夫的照片。

    看完,我觉得我也应该给她看点儿什么,于是我也把我的钱包拿出来。我给你看,我妈的照片,我说。我的钱包里只有一张我和我妈的合影,照片上我们像姐妹,尤其我妈,笑得人面桃花。

    你妈很美。她说。

    是啊,我说,然后有一点伤感。后来当我坐在海口的一条船上看日落的时候,我想,生活多么美,可是我仍然悲伤。

    她说,好了,我要去温泉游泳了,你不去?

    我不去。我笑了笑。有人告诉过我,那是一个很诡异的男人,精通邪术,他说,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不能近水,因为你会死在水里。然后,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啦,也许就像太阳说的,我什么都有了,所以比谁都怕死。

    我上街走了一走,我看到了健康和他的男伴,他们紧紧跟随在蔡导游的身后,往一个阴湿的地方走,拐了个弯儿,不见了。然后我买了一袋波萝蜜,然后我坐在酒店的台阶上吃那袋菠萝蜜,我一边吃,一边想,如果以后我恨人,并且要杀人,我就骗他吃菠萝蜜,再骗他吃蜂蜜,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然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妈说,你在吃什么?

    第二天我没赶上吃早饭,我甚至连脸都没赶上洗,我就穿着睡衣抱着箱子出大堂了。我一晚没睡,我想我大概接了几百个电话,其实我接第二个电话的时候就想把电话拔了,我开大灯,研究那部电话,我发现兴隆的电话真是太奇怪啦,它没有连接口,那根电话线就像是长在电话机里面的,除非把电话砸了,不然怎么也拔不了那根线。接完第三个电话我就打电话到总机,我说小姐啦,我是4402房间,我是一个女生了啦,请不要再转电话进来啦,ok?

    总机小姐很镇定,对不起,我们这里是绝对没有这种情况的,这样吧小姐,你可以把话筒拎起来放在旁边……

    我让她闭嘴,然后耐心地告诉她,有没有什么技术?可以让拎起的话筒不再发出哮叫声?因为那种声音就像,就像尖利的指甲,在玻璃黑板上划啊磨啊,吱吱吱吱……我突然意识到我什么都没有说,于是我挂了电话,发了会呆。

    我抱着箱子,眼睛肿着,有人给我槟榔。

    我谢过他们,然后把槟榔放进嘴里。几分钟后,我开始呕吐。西安女人坐在我的旁边,她说你的牙红了,我说我知道,她说你的脸也红了,我说我也知道。这时候健康说,醉槟榔?我说我知道。

    我趴在一个洗手池里呕吐,我把嘴里所有的槟榔都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