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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门第1部分阅读

一次,女人一来就在门外跪下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守卫终于看得不忍心了,壮着胆子去请了苏老爷出来。看见苏大侠出来,女人先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又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说,一张脸上,全是凄凉。

    苏妄言立在院墙下,远远看见女人在雪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一抬头,两行眼泪就扑朔朔地滚了下来。苏大侠看着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门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突然叹了口气,回身进去了。女人见他转身走了,眼泪更是成串掉下来,伏在雪地上放声痛哭了一场,方才起身走了。

    而从那以后,女人就再也没有来过洛阳苏家。

    苏妄言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一顿,道:“我原以为,这辈子是不会再见到她的了,没想到一个月前,竟然又让我遇到了她!”

    “怎么?今年她又去了苏家?”

    苏妄言摇了摇头:“我是在锦城见到她的。”

    韦长歌奇道:“锦城?你去那里干什么?”

    苏妄言听了他的问题,却突然大笑起来,道:“说起来又是一桩趣事了——仲秋的时候,我收到一张请贴,邀我去锦城梅园参加一件盛事。说是梅园主人准备在十一月初四举办一个赏花诗会,遍邀天下才子名士,要效仿当年的兰亭盛会也为后世留一段‘梅园雅集’的韵事。”

    韦长歌忍不住笑道:“什么赏花诗会,不过是几个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喝几杯老酒,发几句牢马蚤,做几首酸诗罢了,有什么意思?你倒还当真去了?”

    苏妄言摇头道:“我原本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但那张请帖却很有点意思。”

    略一思索,琅琅诵道:“‘陈王宴平乐,季伦宴金谷。嵇阮结旧游,逸少集兰亭。是皆豪杰,而擅风流。流觞曲水,乃曩昔之雅韵;步月南楼,有当世之高士。地无所产,唯余一江碧水,园实偏僻,幸得三千寒梅。鄙者崇古,敢备薄酒以效先贤。闻君令名,雄才高义,抱玉东都,领袖中原。颇愿得聆高论,使我微言复闻于今朝。梅园主人,十一月初四,待君锦城梅园。’”

    韦长歌听了,微笑颔首:“果然有些意思。”

    苏妄言道:“更有意思的,是送出这请贴的人。”一顿,道:“你猜这位梅园主人是谁?”

    韦长歌不由好奇:“谁?”

    苏妄言一笑,淡淡道:“君如玉。”

    韦长歌一怔,反问道:“君如玉?君子如玉君如玉?”

    苏妄言肯定地点了点头。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道:“十年前,江南烟雨楼楼主君无隐北上中原,回到烟雨楼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孩子,据说是在外面捡来的孤儿。那孩子自幼聪颖,极有天资,很得君无隐疼爱。君无隐膝下无子,便给那孩子取名如玉,收做义子,如今君楼主不问俗事,偌大的烟雨楼,就交给这君如玉了。见过这位如玉公子的人,都说此人真正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又号称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有这等精彩人物做东,‘梅园雅集’倒还真是不能不去了!”

    苏妄言点头道:“我平日里听人说起如玉公子种种传闻,也早就想见见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了,只可惜君如玉向来深居简出,甚少离开烟雨楼,因此一直无缘得见。所以那时我原本打算不去的,但一看到请贴落款处的’君如玉‘三个字,就立时改了主意。”

    韦长歌往前探了探身,兴致勃勃地问道:“结果呢?那赏花诗会怎么样?你见到君如玉了么?如玉君子、如玉君子——果然如玉否?”

    苏妄言叹道:“我一到那里就后悔了。”

    韦长歌一愣:“怎么了?”

    苏妄言又叹了口气,却学着他先前的语气道:“不过是几个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喝几杯老酒,发几句牢马蚤,做几首酸诗,自恃风流罢了。还能有什么?难为我听了一夜那些似通不通的宏言伟论,倒做了好几夜的恶梦。”

    韦长歌怔了怔,道:“有天下第一聪明人做东,何至于此?……那,君如玉呢?你在锦城见到他了么?”

    苏妄言冷笑道:“见是见了,不过是‘相见不如不见’。我看那君如玉,不过有些许小才,行事中规中矩罢了。‘如玉’二字未免夸大,所谓‘天下第一聪明人’,就更是无从说起。实在叫人失望的很。”

    韦长歌闻言,面上隐隐有些惋惜之色,嗟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却是自古皆然……对了,你说你在锦城遇到了那个姓凌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从锦城回来的路上了。”

    苏妄言想了想,缓缓说道:“那日我出了锦城,不巧路上一道木桥坏了,只能绕路,偏偏天又黑得早,便错过了宿头。我本来要再往前赶一段路,找个人家借宿的,但那个晚上,月光十分皎洁,照着山路两旁,蔓草丛生,四野无人,很有些冬日山林的寂寥意趣,我索性就在山道旁找了个地方,生了堆篝火,准备露宿一宿。”

    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却不说下去,欲言又止地抬眼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笑道:“怎么不说了?”

    苏妄言踟躇片刻,犹豫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很是奇怪,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那究竟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韦长歌知道他素来要强,怕他着恼,忙陪着笑道:“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苏妄言笑了笑,这才接着道:“那天夜里,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迷朦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语声——那语声,很是奇怪,像是有人在说话,却又低沉含混,呕呕呀呀的,不似人声。”

    苏妄言听到那声音,已经完全醒了,也不做声,只悄悄循声看去。

    便见不远处,几棵古树中间,影影绰绰地有两个人影。隔着树丛,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一个身形窈窕,似乎是女子,另一个个子矮小,大约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童一般高度。

    苏妄言听到的声音,便是那女子和那矮小人影说话的声音。

    那两人交谈时,声音都放得极低,话声又短促,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那女子站在树下,那矮个子,却像是一刻也静不住似的,不住在地上跳来跳去,不时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尖鸣。

    便听那女子突然高声道:“你急什么?!时候还早着呢!”

    矮个子跳到那女子面前,恶狠狠地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声音又尖又细,便如孩童一般,正是苏妄言刚才听到的声音。

    那女子怒道:“你急什么!三娘又不是外人,就是晚到一会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矮个子被她一骂,高高跳起,也叫道:“你懂什么!三娘过寿,大宴宾客,我和她多年交情,怎么能迟到!”

    那女子辩道:“反正顺路,等王家先生来了,大家一起过去不是正好?你要是着急,一个人先去就是了!”

    正争论不休,就听远远有人说了句:“有劳二位久等……”

    但见树林深处,有个年轻人提了盏白色纱灯,朝这边来了。那年轻人一身绿衣,挺拔秀颀,虽看不见面目,但映着幽幽灯火,便只觉从容闲雅。一走近,便有一股清香弥漫在林中,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苏妄言只觉那香味分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女子笑着拍手道:“王家先生,叫人好等!怎么来得这么晚?”

    年轻人到了跟前,长长一揖:“忘世姑娘,石兄,有劳二位久候,实在过意不去。只是今晚我那家的主人又想起了伤心事,我有点不放心,在窗下看了半天,所以来迟了。”

    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难怪你家主人伤心,她也是当真可怜。先生学问好,怎么不想个办法帮帮她?”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忘世姑娘不知道,我家主人这件事,除了洛阳的苏三公子,天下间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帮得上忙的了。”

    听到这里,韦长歌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苏妄言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苦笑道:“当时我冷不防听到‘苏三公子’几个字,也是狠吃了一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年那个姓凌的女人——她来苏家的时候,说是要找‘苏三公子’,而这位王家先生竟也提到洛阳的‘苏三公子’!我暗暗吃惊,就只想着,莫非我们苏家当真还有第二个‘苏三公子’吗?”

    当时,苏妄言一惊之下,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听那几人说话。

    忘世姑娘才要答话,一旁那矮个子已急急叫了起来,一面不住在地上蹦来蹦去,一面嚷嚷:“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别说这些无聊事,赶紧走吧!”

    年轻人忙笑道:“都是我不好,来得迟了。对了,在下新近得了一本古棋谱,原打算今天送给石兄的,匆忙中忘记了带出来。待改天在下专程送去石兄府上当是赔罪吧!”

    那矮个子怪叫一声,大声道:“在哪儿?棋谱在哪儿?”

    那年轻人道:“就放在家里。”

    矮个子一把抓住了他手,喜道:“你说要送我,可是真的?”

    苏妄言隔得稍远,看不清那年轻人表情,只听见那矮小人影又尖又细的声音喜滋滋地叫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你家拿了棋谱,再去三娘家赴宴吧!”

    那忘世姑娘轻笑了一声,打趣道:“石兄这会儿倒又不怕赶不上三娘的寿宴了。”

    矮小人影嘿嘿一笑,也不理会,拉着年轻人就要走。

    年轻人犹疑道:“既然如此,就请姑娘一个人先过去吧,省得三娘久候!请姑娘代我和石兄跟三娘赔个不是,就说,我们回去取了东西立刻赶过去。”

    那女子笑着允诺了。

    年轻人却又道:“只是我有好些日子没去三娘的住处了,怕不记得门。”

    那女子笑道:“这个容易,过了前面回眸亭,第一个岔路口往左,门口有三株柳树的就是了——石兄是去惯了的,先生和他一起,断断不会迷路。”

    那姓石的矮个子在一旁已急得不住怪叫,闻言连连点头。

    便见年轻人提着纱灯和姓石的矮个子一起往来时的方向去了,那女子待那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嘻嘻一笑,自己也转身走上旁边的小路,才一转过树丛,竟已无影无踪!

    苏妄言从藏身处出来,呆站了半晌,竟不知道是梦是醒,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顺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只见前面十数丈外,一盏白色的纱灯透着点惨淡的橘色灯光,在山路上若隐若现,青白月光下,一个修长的人影宛如飘浮在夜色中一般,随着灯光移动。旁边一个极矮小的影子,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动,看似十分笨拙,但比起那年轻人的脚步,竟丝毫没有落后。

    那两人速度极快,苏妄言远远跟在后面,用出全力,方才勉强跟上了。

    行了约莫有一刻光景,突然间,只见前面那一点灯光竟陡然灭了!

    苏妄言一惊,忙急奔过去。

    但那白色纱灯也好,年轻人也好,竟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眨眼之间……

    苏妄言打了个寒战,但觉山间的寒气一股一股从衣领灌进来。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突地,一点光线猛地跳入眼帘——前面不远处的路边竟有一间小小的草舍,那光线,就是从屋子的窗口漏出来的!

    苏妄言怔忪片刻,吸了口气,上去敲门。

    便听屋内有个女子的声音柔柔道:“夜深不便待客,客人请回吧。”声音竟无端有些耳熟。

    苏妄言朗声道:“洛阳苏妄言,前来借宿,请主人行个方便。”

    屋里那人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问道:“是洛阳的苏大公子吗?”

    随着话声,草舍的房门“咿呀”一响,慢悠悠地开了。

    苏妄言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几乎就要叫出声来——站在门口的,竟赫然就是当年那姓凌的女人!

    第二章 凌霄

    女人当门而立,淡淡一笑,轻声道:“多年不见,大公子别来无恙否?”

    苏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却丝毫不露,也笑道:“原来是夫人……许久不见,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沉默良久,凄然微笑:“原来苏大公子还记得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在回答苏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虽淡,却像是有许多感慨、许多辗转、许多零落……都融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在人耳里,便直似惊涛骇浪一般。

    一时间,苏妄言竟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打量着那女人。

    算来不过五六年时间,女人已苍老了许多,当年一头秀发,如今也已夹杂着许多银丝。苏妄言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丹唇皓齿,削肩素腰,便觉得心里有些酸楚。

    好半天,重又问了一遍:“夫人一向还好吗?”

    那女人笑了笑,却没答话,转身走在前面。

    苏妄言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进了门,是一间不大的堂屋,家什陈设都甚是简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间内室,用青色的粗布帘子和堂屋隔开了。堂屋里四角都点着灯,照得屋内十分明亮。临窗一张小桌,几只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两人都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苏妄言四下里扫了一圈,笑道:“在下从锦城出来,错过了宿头,本想要找个人家借宿一夜,没想到这么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轻叹了一声:“我一个女人家,住在这郊野之地,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方才没有给公子开门,还请苏大公子不要见怪。”

    苏妄言心头一动,道:“夫人一个人住?”

    那女人点点头,看他神色,诧道:“怎么了?”

    苏妄言道:“没什么,刚才在路上看见有人走在前面,到这附近就不见了,还以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却是全不知情,浅笑道:“大约也是错过了宿头的行路人吧?这一带最是偏僻,方圆数里,除了我这里再没有别的人家。别说人家了,就是过路人也难得见到。”

    苏妄言随口应了,心下更是惊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么来历?一时间,只觉心里许多疑问,斟酌许久,只问:“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那女人惨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这里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苏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话,我十年前就想要请教夫人了——要说苏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显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苏三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天下姓苏行三的人多不胜数,夫人要找的那一位会不会根本不是洛阳苏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阳苏三公子,绝不会错——天下姓苏行三的人虽多,但二十年前,敢称苏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个。”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点笑意,曼声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当年拣尽寒枝苏三公子是何等风采?那真真是芝兰玉树,天人临世一般!”

    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才不过短短二十年,竟已是连你们苏家的人自己都记不得了吗……”

    语毕又是一叹,大有沉缅之意。

    马车内,苏妄言向韦长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说的苏三公子是什么人,但当我听到‘拣尽寒枝’四个字时,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提起过苏家西院里住着的那位三叔?”

    韦长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说,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苏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妄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说到‘拣尽寒枝’四个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叔。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人究竟是谁,却只觉得,我见过这么许多人里面,除了他,只怕再没第二个人当得起这四个字了。”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韦长歌轻轻扣着几案,把这一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