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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第4部分阅读

    邓名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水营千总,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认识了几个人,众多和他同处一营的明军将士对邓名来说还几乎陌生,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古人。

    见邓名凝视着自己发呆,没有立刻离去,水营千总脸上露出微笑,用一种夸张的讽刺口气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做这种小儿女态?”

    大多数士兵都已经登上了邻船,清兵的船只也渐渐逼近,留在船上的水营士兵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注视着准备离开的最后几个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绳索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战的准备。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重重地向那个水营千总抱拳鞠躬,邓名也对他一个大礼,腰深深地弯下,抱拳的双手几乎触到了地面。站直身体后,邓名一言不发地随着周开荒、赵天霸跑向船边,他把嘴绷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就要发出哽咽之音。

    邻船因为装了太多的人,被重负压得矮了一头,邓名一手握着绳索飞身跃过去之后,对面立刻就伸出了无数双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众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邓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稳脚跟,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转过身来。

    邓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断连接两条船的绳索。水营千总走到船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握拳向大家告别。满船的人都抱拳向他还礼,两手举到头顶,凝视着他默默无语。水营千总目光扫过正仰视的邓名,他年轻的脸上露出带着顽皮的微笑:“邓先生胆子不小嘛,换了我可不敢在长江里坐塞了这么多人的船。”

    说完这句话后,水营千总猛地调头而去,当他的身影从船边消失时,邓名听到他那沉着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兄弟们!升起我们的帆来!”

    ……

    船只摇摇晃晃地向岸边靠过去,片刻后,身后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很快就是密如骤雨般的火铳声大作。邓名几次回头,但任凭他怎么踮起脚尖,也无法通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江面上的战局。船舷几乎已经与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涌入,很快邓名就感到水已经淹没到了脚面,这时江面的高度已经超过船舷,水开始哗哗地涌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没过脚踝的时候,邓名感到船体猛地强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来,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过去,从船头方向还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快下船。”

    “快下船!”

    几个大嗓门同时响起,士兵们纷纷从船舷跃了出去。邓名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跟着伸手在船帮上一按,抬腿跳过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脚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并用地向前挣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肤就感觉像针扎一般地刺痛。幸好离岸并不远,水流也不急,背后搁浅的江船又挡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从长江中脱身。这时,邓名站在人群中,回头观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经靠岸了,但还有十几条船走得很慢,正拼命地向岸边赶来,小船背后不远处就是清军的水师。邓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战友后,减轻了载荷,恢复行动自如,这条船孤身作战,面对已经靠近过来的七艘清军大船和无数小船,丝毫没有躲避的样子,而是在江面上左冲右突,竭尽全力地阻挡在明军船只的后方,使敌船不能接近、攻击明军船只。

    虽然那条明军的战船远在江心,但邓名竟然还能从隆隆炮声和嗖嗖的箭矢穿空声中,听到从船上传来的呐喊声。越来越多的火箭飞到明军战船上,邓名看到前桅顶部的风帆开始燃烧,被铳炮弹丸击中后,迸发出一团团雾状的船体碎屑。受伤的明军战船不断地横冲直撞,船体做了一个大范围的回旋,就好像一个勇士在战场上把手中的长枪抡了一个圆,想要赶开周围的敌人,把想从他身侧冲过去的敌军驱散。

    不过,这样的回旋显然不是已经受创的明军战船能承受的,刚进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风力轰隆一声折断了,桅杆带着一些绳索飞向半空,远远地抛到江面上。

    最后的几艘明军小船驶近岸边,岸上的明军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来。上岸后的明军士兵此时都站在岸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江面上最后一条明军战船的命运。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烧,战船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长江上晃晃悠悠地摇摆。周围的敌舰像是垂涎猎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过去——江面上已经没有第二个目标了。

    又过了片刻,失去全部动力的明军战船燃烧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里,顺着江流缓缓向下游飘去,敌船甚至没有追击。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沿着江岸跟随了一段路,直到燃烧着的残骸翻倒在江中。

    有几条清军的船只跟过去,在沉入江面的地点游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幸存者。清军船只又向南岸开过来,明军躲避到茂密的树丛中,清军漫无目的地喷射了一些火力,没见到动静,就趾高气扬地向重庆方向驶去。

    清军的舰船远去后,明军士兵从树林、草丛中走出来。邓名的两个老熟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重新又聚到一起。当两个人和几名士兵找到邓名,走到他身边时,发现到他正冲着江水发呆。

    邓名遥望着渐渐远去的敌舰,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敌人,现在,邓名好像还能听到他们向岸上射箭时的阵阵狂笑声。以前邓名身处明军营中,却并不仇恨对面营垒的清军,他总觉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来到这里。

    在岸边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江面上,顺流而下漂浮着无数尸体,还有更多的浮尸从上游冲下来,其中有一些竟然是无头的尸身。

    其中大多是属于袁宗第所部的士兵,还有一些则是谭文的部下。击溃了毫无防备的谭文部后,重庆清军和谭诣部把大量溃兵赶下长江,至于那些被杀死在岸上的明军士兵的尸体,清兵割下他们的首级用来领赏,然后就随手抛入江中。近七千谭文的部下,仅仅一天以前还是谭诣的友军,还同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为邓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长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余能够逃生的恐怕寥寥无几。

    “哎呀!”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一声喜出望外的欢呼。

    被这声音惊动的邓名、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跑了过去,一个明军士兵从岸边抱起了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尸体的东西——原来是袁宗第的水营千总。

    “还活着,活着!”明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但是接着士兵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水营千总身上插着两根羽箭,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水性他挣扎游到了岸边,但因为流血太多,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营千总一直趴在岸边,没力量呼救,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连哆嗦都不打了。

    周开荒抢上一步,抱住脸色苍白的水营千总,把他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水营千总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面前的周开荒,心里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很想最后再说一句男子汉的豪言壮语:“我父亲当年跟着闯王杀狗官兵,我又跟着袁将军杀鞑子,我们父子二人都锄强扶弱,都战死疆场,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营千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嘴,但这些话却没能说出口,他最后勉强吐出的几个字是:“冷,真冷……”

    邓名站在周开荒身边,看着他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替水营千总合上大睁的双眼。邓名突然问道:“那些清兵,他们都是汉人吗?”

    周开荒垂着头没有回答邓名的问题,而是抱着逝者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他们也算是汉人吗?”邓名提高了声调,又大声问了一次。

    水营千总和他的部下,为了大多数兄弟们能够逃生做了最后的奋斗,他们以为自己的牺牲已经使得兄弟们脱险。这些瞑目的勇士并不知道谭弘已经叛变了,正在下游扎下营寨,等待着劫杀每一个从重庆逃出的明军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请功。

    第七节 穷途

    清军退走后,明军就收集木材点燃篝火,聚拢起来把那些湿衣服烤干。邓名现在有些后悔把裹着羽绒服的包袱放在营地里了,估计现在已经和大营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幸好与邓名上学的华北相比,重庆的冬季要暖和许多,没有那种像刮骨刀一样的寒风,也没有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就是邓名把那串珠子挂在脖子上,带在了身边——这是他仅存的一点财物,除此之外连一个铜钱都没有。邓名一点也不知道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几个钱,无论是赵天霸还是周开荒,都绝口不提他们曾经见过邓名的“宝物”。邓名只是为了在危难的时候也许能用这串珠子换一口干粮,救自己一命。

    周开荒和其他一些军官把散兵聚集起来,清点出一千两百多名士兵。没有任何高级将领,最高也就是千总这样的中级军官,因为周开荒是袁宗第的亲信,所以隐隐已经成为众军官的首领。有人觉得邓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师爷,也想让他参与到决策层中,不过邓名自知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坚决不肯给大家添乱,要当一个只有耳朵没长嘴巴的闲人。

    议论的结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尽快返回根据地,所以立刻要行动起来。前面的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着长江走,岸边比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计文安之的主力部队会沿着长江往重庆进发,那些人都是与袁宗第、周开荒同样的闯营余部,一日与大军相遇就早一日平安。

    讨论结束后,众军官等着周开荒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后者却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询问众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里怎么样?”

    谭诣赶到重庆城下的时候对袁宗第和谭文说,新津侯谭弘也已经出发,比文安之率领的主力还要出发得早,到达重庆会更快一些。但是谭弘和袁宗第的关系非常疏远,周开荒和众军官对谭弘不敢相信,若是谭弘和谭诣一样叛变明廷,那么邓名所在的这支军队就仍在险地。考虑到谭诣和谭弘之前总是一起行动,而且互相通报,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变了,”另外一个军官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半会沿江扎营吧?如果督师没有冲过来的话,单凭我们自己这些人恐怕是冲不过去的。”

    经过几番战斗、撤退,明军的武器有的损坏,有的丢失,也有不少掉进江里了,现在拥有武器的士兵不过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这样的士兵去与谭弘的数千主力交战,怎么看都不会有胜算。

    “先不着急走,”周开荒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先分头砍些树木,让弟兄们都至少手里有条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鞑子了,而且督师没能打垮他,那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有的军官不同意,就算手里握着棍棒,这队明军的武力在谭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够正面交战:“如果新津侯还是朝廷的人,那我们最好还是赶快走,重庆的追兵随时都可能赶来。”

    “还是找条棍子吧,”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赵天霸见周开荒有些犹豫起来,突然出声赞同他的建议:“新津侯可能投敌了,但是也可能已经被督师打败了。我们若是手里有根棍子还能打打丧家狗,若是没有,就只能被狗咬了;重庆的鞑子可能派少量人来捡便宜,也可能派主力来追,我们有棍子也能打一打来捡便宜的,若是主力来了还不会扔下棍子跑么?再说我们有个拐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军队刚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军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军队。赵天霸说出他的意见,他觉得目前军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发,恐怕不用遇到敌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险情,更没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吃饭,若是再没有机会休息,那么这个夜晚很多人就会倒下。

    虽然赵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过他的话听着有理就有影响力,军官们一致同意先进行一番整顿。当天军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进行了简单的武装,周开荒还分派人手采集野菜、野果,捕鱼,打猎,用他的话说就是先吃些东西,无论打仗还是逃跑都更有气力。除了简陋的武器,明军还制作了几个旗帜,若是遭遇到紧急情况,这些军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讯指挥能力。

    经过一番整顿,本来一盘散沙的明军又有了点军队的样子,周开荒等军官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就算遇到敌人也不会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见天色已晚,明军不打算冒着冷风赶夜路,就下令全军休息,养足力气白天行军,同时派出卫兵四下警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两百名明军士兵整队出发。休息了一夜后,军心士气恢复不少,士兵们也交由军官带领,有秩序地列队行进在长江南岸上。邓名、赵天霸、周开荒三人走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赵天霸始终不离邓名左右保护着他,而邓名不认识其他的军官,就跟着周开荒的队伍一起行动。

    “昨天夜里我又仔细想了想,”周开荒在路上对赵天霸说道:“就算新津侯叛变,而且没有和谭诣一起去重庆的话,那他肯定会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挡督师的大军向重庆进发。”

    “没有了军粮和水师,督师还能继续向重庆进攻么?”赵天霸反问道。

    “不能!”周开荒立刻摇头:“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敌,他总要设法立功吧?他想说是他替重庆挡住了督师的大军吧?而且他会觉得,也许督师得到了消息掉头不再攻打重庆,撤军了,那么他不就白捡一个大功吗!”

    周开荒的分析让赵天霸缓缓点头:“不错,新津侯若是没有与谭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敌了,我们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从奉节出发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进兵,谭弘若是叛变,为了立功他必须重兵防御北岸,这样说来,南岸的这支明军就有机会脱险了。现在明军的状态恢复了很多,已经可以进行战斗。两个年轻军官商量了一会儿,都感觉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邓名看到两人的脸上又显出信心。

    ……

    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

    谭弘并没有如周开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实实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确实在北岸扎了营寨,但是他同样在南岸也扎了一个营,而且他自己带着手下精锐的一部分军队就驻扎在南岸的大营中。

    昨天晚上谭弘就见到了重庆方面派来报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谭诣的阴谋进展顺利后,谭弘毫不犹豫地立刻下令全军剃头,扔掉了明军的旗帜,打起了清军的绿旗,摇身一变成为满清的汉军。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着北岸进发,急于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表现忠诚的谭弘,当然不能不在北岸布置防御。但是谭弘心里很清楚,阻挡文安之大军继续前进的是明军丧失了粮草,以及水师覆灭的现实。没有了军粮和水师,明军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遥望对岸的重庆城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文贼已经是恼羞成怒了,侯爷持军深合兵法啊。”站在谭弘身边的是他的师爷秦修采,他一个劲地称赞谭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杀到对岸去找文安之作战。

    “呵呵,现在正是观文贼自败的时候,我又岂会不知道呢?”谭弘笑眯眯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自己这个师爷就是不劝,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找文安之的麻烦。笑话,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闯营的将领,率领着四川、湖北最有战斗力的明军。尤其是他们得知自己和谭诣叛变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谭弘仿佛都能看见敌将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谭弘可没有送上门去找打的习惯。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谭弘在心里想着,他估计文安之得知水师大败后只能返回奉节。但是万一对方非要找回个场子再走,那谭弘呆在北岸就很不安全了。再者,谭弘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