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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溟步光第3部分阅读

人叫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森教官。森说:“没饭了吧?正好我也还没吃,走走走,跟我上二楼。”

    中国官兵用餐在一楼,苏联专家们在二楼,马人合专门从北京饭店请来了厨师给他们做西餐。当然也有苏联教员喜欢吃吃中餐,经常跑到一楼来吃。不过,中国官兵绝少去二楼用餐,因为一楼吃饭是免费的,而到二楼用餐则要自掏腰包,且价格不菲。

    他本想和森一起去并请他吃饭,但此时囊中羞涩,心中好不踌躇。森似知道他的难言之隐,略带调侃的道:“放心,不用你掏钱。你协助我教学,我请你吃饭是应该的。”陆江津也就不客气了,痛快地跟着他上了楼。

    森点了煎牛排、土豆泥、炒洋葱,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食堂里零零落落的,没有多少人,倒很安静。

    森将毛茸茸的大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扁形的瓶子。是伏特加,森说这是从苏联带来的。他打开瓶塞放在鼻子边长吸了一口气,微闭着眼,露出陶醉的神情。江津想,这家伙定是个酒鬼。土豆泥先上来了。森将酒倒在两个酒杯里,递给江津一杯。江津第一次和教官一起吃饭,还有点放不开,本不打算喝,但森的眼神不容他拒绝,他只得端起酒杯。

    森端起杯子来,和江津“叮”的碰了一下,“我极少和别人一起喝酒。”他望着陆江津,“今天,破个例。”说完喝了一口,示意江津也喝。江津喝了一口。森对着杯子使劲嗅了两嗅,叹了口气道:“酒真是个好东西。看得见,闻得见,也尝得着,可是有一点――没有声音,听不见!咱俩这么一碰,就全都有了!所以,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江津不解,想问,那你为什么很少和别人一起喝酒呢?但他没有问。他端起杯子来敬酒,也和森叮的碰了一下,两人把杯中酒一口干了。江津主动拿过瓶子,给两人斟上。江津原本性格内向,不擅聊天,但热酒下肚话自然多了起来,东拉西扯的找些话来说,逐渐的,森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问江津一些中国的情况。他对中国和北京都很陌生,内心虽然充满了好奇,但似乎又在有意地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他很少发问,只是听江津说。江津说,您去过长城吗?毛主席有句话叫不到长城非好汉呢。森说,哦,那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江津说,我给您当向导。森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笑笑。两人又端起杯叮的碰了一下。

    陆江津想着他的既定任务,他没表,当森和他再次碰杯时,江津见森腕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半。森发觉了他的举动,问他是不是有事。江津说没有没有。森目光咄咄,说你肯定有事。江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跟那个翻译李双约了要去保密室找她一趟,不过现在还早呢,不着急。

    “你每天晚上去保密室做什么?去跟李双约会?”森似笑非笑,目光变得有些狡黠。

    江津的脸上有点发烫,说:“您别开玩笑啦,我在那翻译点材料。”

    “翻译材料?”森很有内容地打量着他,“你在那里记录白天的教学内容对吧?”

    陆江津惊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镇静道:“谁……谁说的?我在翻译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利用喷气工具探测宇宙空间》。”

    森淡淡的道:“你的俄语还凑合吧,但要和专业翻译们比起来,充其量只能算二流水平。哦,闲着几十个专业翻译不使,却让你这个业余的去翻译资料?这符合逻辑吗?我刚开始并没有察觉,但实行对口包教后,保密室又多了几个象你这样的二流翻译,而且分别是从总体设计组、制导组、总装组这些重要的专业组抽过去的,我心中就一片雪亮了!”

    陆江津不得不佩服森敏锐的洞察力,他挑明得太过突然,江津茫然不知所措。

    “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是苏联教务办公室的做法太教条。既然已经教了你们,为什么不让记录呢?”

    江津心想,森显然早就知道真相了,但他并没有和别人讲过。这个既怪僻孤傲、又善解人意的森啊!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许多。他端起酒杯,诚挚的说:“来,教官,我敬您!”两人痛快地一口干了。江津的脑子在飞旋着,他为什么要当着我挑破?是暗示我一个人抽身而退?还是让我们都适可而止?或者,其实并没有任何目的?

    菜吃完了,一瓶伏特加也喝完了。森说:“酒是不能再喝了,咱们走吧。”江津点点头,森结了账。江津说谢谢教官,哪天我请您。森淡淡的说,不必了。两人一起下楼出了食堂。森在食堂门口停步,向江津挥了挥手。江津也挥手告别,心情复杂地往保密室而去,回头时,见森转身朝石景公寓方向去了。

    江津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森大步赶来。江津站住,诧异的问:“教官,您还有事?”森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听,听见了什么?”江津支着耳朵,耳畔只有混沌的夜风声,道:“没什么啊。”森道:“音乐啊,难道你没听见音乐吗?”江津又听了听,笑了,“我对音乐比较迟钝,要不是您提示的话我还真没听到,这回听到了,是舞厅那边儿传过来的,对了,今晚有舞会呢。”森一笑,“是啊,我要找李双去,她说过要陪我跳舞的呢!”江津笑道:“哦,那走吧,去找她。”

    两人大步流星地来到保密室,森叫出李双,说要请她去跳舞。李双痛快的答应了。森变得兴高采烈起来,道:“啊,北京郊外的晚上,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三人都笑。森和李双说说笑笑向舞厅走去。走了两步,森突然转过身来,道:“陆江津,不如一起去蹦嚓嚓!”江津迟疑着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森却不由分说,过来拽住江津的手臂便走,说:“刚才没尽兴,走,今晚喝个痛快!”江津一阵苦笑,朝李双望去,李双向他点点头。江津无奈,心想同去也好,正好一会就找个机会告诉李双,说森已经窥破了他们的秘密。;

    第一章 异国师生(18-19)

    (18)

    跳舞是苏联人天生的本领和爱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俄罗斯民族似乎是随舞而生。他们喜爱跳舞而舞又普遍跳得很好。

    舞厅的布置也充满了俄罗斯风情,音乐妙曼,烛光温软。西墙上一幅巨大的油画跃然映入陆江津眼帘。在广阔的平原上,一条大河――应当是伏尔加河罢――尽情地奔流;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桦林,象一队整齐的哨兵在守望。白桦林下,是麦田和菜地,画中的大河、白桦林、麦田、土地都是灰色调的,而静开着的几支红花,才处理成鲜活明快的色调。舞厅里飘荡着一丝特别的香水味。

    森、陆江津、李双找了一张靠角的小桌子坐下,点了酒和一些干果。陆江津四下打量,见人还真不少,几乎座无虚席。和白天截然不同的是,很多人――特别是可爱的女士们,都脱下制服换上了清新美丽的晚礼服,化了妆,穿上了性感的高跟皮靴。

    还得说人家搞政治思想工作的马人合计虑周全。当时从空军、总参总政机关和军校选拔翻译人员的时候,业务能力和政治素质当然是首要考量,但在这个前提下,他多选用端庄大方的年轻女性。女性少了,舞会上免不了冷清。马人合给女翻译们下达了两点指示:第一,强化俄语口语的训练;第二,学好交谊舞。女翻译们乍一听都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实在看不出这二者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联系。马人合稍作解释后,严肃的说:翻译,是重要的军事任务,陪苏联专家们跳交谊舞呢,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两项任务同样重要,不可偏废。至于执行这项“政治任务”的基本原则,马人合又具体指示两点:第一,活泼大方,举止得体,端庄有度;第二,自尊自重,保持距离,绝不允许发展男女感情。

    马人合做指示就是这么条理清楚,言辞简洁而又内涵丰富,很到位――这是他的特点,也是他的本事。马人合作指示一般是两条、三条,很少只有寡一条的――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特色。有一回到厕所尿完尿,发现厕所卫生不理想,便不满地道:这里的卫生要注意呢!可惜的是这时厕所里除了他自己外,空无一人,算是白白地作了一个空头指示。话音刚落,一个战士闪身进了厕所,笑道:主任,那第二呢?马人合白了他一眼,板着脸道:第二,大小便入池!战士嬉皮笑脸的道:遵命!瞧,我这二当家的都快杵到墙了!接着嘿嘿的笑了。马人合给那个家伙的脑瓜上就是一下,尿了他一裤裆。马人合虽然是领导,但没有丁点儿架子,除了在正式场合必须严肃谨慎,平时随和可亲――这是他的特色,也是他的本色!

    马人合不光考虑了男女性别比例的问题,服饰,化妆,舞厅效果,气氛的营造等等都有细致入微的铺排。为此,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端出了当年在延安“文抗”时就耳濡目染学到的举办舞会的技巧和经验。直到总政来的翻译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这些招数都无一例外地过时,并耳目一新地将苏联舞会中的种种风致娓娓道来,老马才恍然明白自己那一套的确老朽,于是慷慨地接纳了种种改进的建议。

    老马特地从五院申请了一笔专项经费,从王府井为漂亮翻译们量身定做了时髦的毛衣、改革过的适合跳舞的旗袍、布拉基(苏式连衣裙)……一个目的,就是让舞会真正象个舞会。舞会是一种高雅的社交活动,是不能不讲究穿着的漂亮与得体的,况且这还是正经八百的“国际舞会”呢,讲国际礼仪可是一种大国民风范。老马还记得,当年在延安的时候,一些首长尽管平时毫不讲究土得掉渣儿,但参加舞会前,总要除掉又脏又臭的灰军装灰军帽灰绑腿,换上西装中山装这样的衣服。而且要用毛巾将周身都擦一下,除去身上的汗臭,并和警卫员一起捉掉身上和头发中的虱子。

    女翻译们被安排进入一所舞蹈学院,由专业的舞蹈老师教她们交谊舞。女人大约天生就是跳舞的料――要不然长那么修长的腿和柔软的腰枝干吗呢?这些翻译们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连马人合都喜欢跟她们跳上一曲,只是,他严肃地纠正了她们从西洋归国的专业舞蹈教练那里学来的一个错误:跳舞的时候朝男人飞眼儿!马人合将舞伴儿之间的眼神交流称为“飞眼儿”,老马说,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陆江津的目光逡巡一周后,发现马人合、老莫他们都在,坐在靠后一点的雅座上,悠闲地喝着酒或茶,磕着瓜子花生。

    森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酒瓶,三人端起杯子,碰了一下,江津和森各自喝了一个底朝天,李双杯中是红茶,她端起杯来,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杯沿儿。接着,三人将目光投向了舞池。《喀秋莎》的旋律优美而纯净,“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朵朵氤氲的烛光,渲染着夜晚的温情和浪漫。观众们神情专注,用手指、下巴或脚尖轻地和着节拍。森和李双很快就被气氛所感染,也专注起来。森端起杯子喝酒时,也似乎忘了江津的存在,并没有和陆江津频频碰杯。

    一曲《喀秋莎》告终,《红莓花儿开》又起。森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脸带迷人微笑,很绅士地朝李双微一躬身,伸出右手。李双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将指尖交给森。森优雅地执着李双的手拥着她的腰,旋入舞池。旋律轻轻流淌。陆江津在心里唱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优美的旋律如同恬静的风拂过轻浅的忧伤,将陆江津带到了广袤无垠的平原。平原上,一片静谧的白桦林下,田野边,静静地绽放着红莓花。哦,这不是墙上那幅画吗?是的,那画中的花儿,必定是红莓花。他忍不住又向那幅画望去。江津想,不知道画是否象电影一样,有主角配角,如果有的话,这幅画的主角必定不是高大的白桦林,也必定不是宽阔的伏尔加河,而正是这几支红莓花儿。画的主题也必定不是宏大、壮阔,而恰恰正是柔弱,是孤寂地绽放着的令人怜悯的柔弱!而画的意境,毫无疑问,是凄美。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江津将目光转到森和李双身上。两人虽然是头一次一起跳舞,但看来感觉极好,配合得相当默契,森修长的身躯和李双略显丰满的身躯若即若离,既热烈又安分,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流畅而又充满了情致。他们是音乐的一部分。音乐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舞场上的森,优雅而专注,与平常的冷傲古怪判若云泥。李双脸上带着安静的微笑,在舒缓的节奏中,象一支含苞的玫瑰,温情地徐徐绽开。江津看得有些痴了。

    正在这时,江津肩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抬头一看,原来是马人合。忙向领导问好,并站起身来让座。马人合在森那张椅子上大大咧咧的坐下,倾着身子,嘴里吐出一股酒气,笑吟吟的问:“大家都在跳,你怎么不跳?”

    陆江津苦笑:“我连齐步正步都学不会,更何况是跳舞!一点乐感也没有。”

    马人合道:“想学总能学会的嘛。我也是当年在延安文抗的时候才学的(他老提延安文抗那点事儿),也不管什么点儿不点的,就是瞎跳瞎踩呗,当年我还是个毛孩子战士呢,和首长们一起跳,真是无拘无束,想跺脚就跺脚,想溜圈就溜圈。在延安时数周总理跳得最好,我看朱老总就没什么乐感,但他跳得也欢实嘛,用毛主席的说来说,老朱闲下来就喜欢去舞会‘下盘操’,就是形容朱老总的舞步象出操呢!”

    说到这里,马人合和陆江津都笑了起来。马人合止住笑,将身子微微倾了倾,低声问:“你们组教学情况怎么样?顺利吗?”

    陆江津道:“挺好的。”

    马人合一挑大拇指,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连老莫都说森这个人很有个性,刚开始我真替你捏把汗呢!现在我放心了。他跟你走得越来越近,这是好现象。我极力赞成你们之间发展亲密关系,这对咱们教学有利。一定要抓住机会,抓住机会明白不?”

    陆江津朦朦胧胧地理解了马主任话里“抓住机会”的意思。但他又不完全理解。他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马人合见江津不开口,看样子还没太懂得他的“意思”,心想这些事也不宜说得太露骨,更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多说,心想今天点到为止啊,于是道:“回头我再找你详谈。嗯,伏特加性子烈,悠着点儿。”

    陆江津点点头。

    马人合道:“对了,干脆给你派个任务吧,你去把姚大炮给我找来!这小子到现在还光棍一条,嗬,现在不就是绝好机会嘛,来了这么多年轻的女翻译,个个儿又红又专,说不定能擦出点火花来!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你去找找,就说是我的命令,命令他跑步前来!”

    陆江津笑道:“我马上去。”

    马人合背着手踱回到雅座去了。

    陆江津正想走,忽然眼前一红,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陶娜淡淡的微笑着,站在他面前。陆江津忙招呼陶娜落座,问:“陶娜,喝点儿什么吗?”

    陶娜摇摇头,微笑着道:“咱们跳支舞好吗?”

    陆江津想都没想,伸手执住了陶娜的手,道:“很高兴能和你跳舞,不过我跳得不好,希望你不会介意。”

    陶娜仍旧淡淡的笑着:“嗯,你又何必太谦虚。”

    陆江津拥挽着陶娜,缓缓滑入舞池。陆江津的笨拙又一次得到充分的体现,他能听出音乐的节拍,但就是踩不准点儿。完全是陶娜主动的带着他,他跌跌撞撞前仰后合,象一个机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