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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第7部分阅读

    “我害怕?”那少爷愣道。

    “如果大考已经结束,那或许你是伤心,伤心于三年苦读又成空。可现在距离大考还有三天,那你自然是在害怕,害怕于三年苦读将成空。除此之外,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红墙下哭。”王石十分直接地说道。

    红墙那头陷入沉默中,过了很久那少爷才开口说道:“你这人自以为是,我不想与你说话。”

    王石缓缓道:“其实害怕不算什么,又不止你一个人会害怕。”

    虽然说了不想理会他,但那少爷显然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心思。他今日红墙一哭,实在是因为忧心恐惧过甚,连日来无法入眠,精神差到极点,如果一直持续这种状态,恐怕等不到大考那一天他就已经倒下了。

    在这茫茫上京城中,他除了身边的伴当,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如果伴当是个心思通透的妙人倒也罢了,偏偏这家伙心拙嘴笨,让他去打架倒是把好手,要是让他排解忧愁那简直难比登天。所以当他听到王石平和的话语,心中竟然涌起一阵强烈的述说欲望,想将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地说出来。

    “你也在害怕?”他犹豫地问道。

    “怕。”王石并未嘲笑他的软弱举动,就像是面对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般淳淳道:“大考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就是决定命运的一道关卡,我又不是天神下凡一定能高中三甲。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怕?”

    那少爷忽地一拳擂在红墙上,声音不大,反倒是他旁边的伴当吓了一跳,以为自家少爷想不通要伤害自己,连忙伸出双臂将他牢牢抱住,劝道:“少爷,要不咱不考了,咱们回家好吗?”

    他没有去挣脱伴当的双臂,而是指着红墙声音尖锐地说道:“我努力了整整二十年才来到这里,到现在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你却叫我回家?你却叫我回家!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回家,哪里还有家?我……怎么回家?!”

    他颓丧地垂下手臂,嘴里反复呢喃着最后那句话。

    王石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世间的喜剧都是相同的,但悲剧总是截然不同的。红墙那头的书生他并不认识,然而通过这寥寥数言,即便是心性坚毅如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极其压抑的痛苦。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对方,又或许在这个时刻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那少爷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听他述说,此时便是最好的时间,也是最好的地点,而位于红墙这头与他素不相识的王石,便是一个最好的对象。

    “我自幼便被人称作神童,不到十岁便能写出一篇先生赞不绝口的策论,邻里乡亲都说我必能参加大考高中状元,可谁知道,谁知道光是三级会考就考了二十年。空耗二十年光阴,如今家业未成,父母离世,旁人嘲笑,亲戚远遁,到头来身边只剩下这个伴当。如今能参加大考,我却夜不能寐,笔不能提,一翻开书本就头疼欲裂,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处?”那少爷断断续续说道,声音极其悲凉。

    “可你身边毕竟还有一个伴当,你没有真正体会过孤身一人的感受。”王石自嘲地说道,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形,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倒还是其次,真正让他久久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看起来永远无法完成在第九实验室立下的誓言。

    他是一个极重承诺的男人,可如今他面对的情况人力难以解决,这也是五年来他独居小院的原因。这件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只不过今日被这位悲痛的少爷勾起了心事,不免一时郁郁。

    “那又如何?以前每参加一次会考,我就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才考了二十年。如今大考比会考要难上百倍,我能有什么办法?”那少爷惨然道。

    “因为这样,你就想放弃?但你又觉得自己愧对先人,所以才跑到这红墙大哭一场,好给自己的逃跑行径找个借口?”王石不知为何心里烧着一团火,这种情况让他很愤怒,于是大声斥责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结果不是你我可以决定,但这样就能放弃?你为之努力了几十年,现在走到门口却想转身逃跑,那你何必苦苦坚持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神越来越明亮,到最后他不知道是在说服这个悲苦的少爷,还是在说服自己。

    “你不是一个废物,你是一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你根本不是在害怕大考,而是连面对大考的勇气都没有!失败并不可耻,逃避才是最可耻的事情!不就是一场大考,失败了又能怎样?你连二十年都熬过来,难道再熬三年就坚持不下去?你无法左右事情的结局,但你可以为之努力奋斗,哪怕最后不能成功,起码你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那还有什么好后悔的?”王石双拳紧握,厉色说道,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他从来不曾如此激动过。

    那少爷被他一番痛斥震得双眼发痴,许久过后才摸摸额头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王石长长地舒口气,道:“好好考试。”

    红墙那头不再有人说话,倒是传来脚步的声响,王石转过身去,凝望着红墙的尽头。

    两个男人绕过红墙,走到王石的面前。走在前面的那个生得极俊美,颇有些男身女相的感觉,但是他面容却是一副苦瓜相,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深深地陷进去,两颊瘦削如刀砍斧劈一般。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紧身的武士服,面庞透出一股稚嫩气息,然而身体却极强壮,龙行虎步之间充满爆炸的力量。

    “我叫段玮青,冀州学子。”那少爷面对王石做了一个长揖。

    “王石,上京人。”王石回礼道。

    段玮青指着身后的少年道:“这是我的好伴当,名叫段阿牛。”

    王石颔首示意,又对段玮青笑道:“冀州人杰地灵,出过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我还听说雪浪纸便是产自冀州,堪称纸中瑰宝。”

    提到雪浪纸,段玮青也不禁微微自豪。不过他想起王石方才的那几段话,不由愁眉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些年我一直怨天尤人,却从没找过自己的原因,也难怪诸事无成。”

    王石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我今日红墙相遇,也算是有缘。刚才那些话只是我的一番建议,究竟怎么做,离大考还有三天,你可以静心想一想。”

    段玮青微微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王石见他这副模样,便不再说话打扰,而是冲他一拱手,然后转身离开红墙,留下那一主一仆驻足墙下静静思索。

    但是这二人不知道,此刻王石心中仿佛掀起惊涛骇浪,今日偶遇长谈,他心中所受的冲击要远胜他们。

    或许王石心中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坚定沉稳的步伐。

    第021章 谁藏于黑幕之后

    今夜的太清殿静悄悄。

    礼部尚书王粲半个时辰前便奉旨进殿,天启帝宽厚地赐座给他,然后便在烛光的照映下阅读奏章,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

    王粲深知这位皇帝的心性,所以自在地端坐在椅子上沉思,没有丝毫拘束感觉,毕竟这太清殿他十分熟悉,几乎是隔上三两天便会来一次。除了这一君一臣外,太清殿内便无他人,往常隐藏在阴影中的太监和侍卫也被天启帝撵了出去。

    吴国疆域宽广,自然朝政繁杂,天启帝又是一个十分勤奋亲政的皇帝,所以经常批阅奏章到深夜。

    王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太清殿时,面前的老者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天一夜长谈,让他明白这位皇帝胸中藏着怎样的抱负,从此便成为皇帝最得力的臣子,这些年任劳任怨,受尽那些贵族蛀虫的白眼,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晃三十年,当初的抱负看起来离实现还遥遥无期。

    终于看完面前的奏章,天启帝抬起手搓着眉心,面上露出一丝疲倦神色。

    “皇上,一些不要紧的事情,还是交给门下省处理吧。”王粲微微弓着身子,诚恳劝道。

    天启帝淡淡一笑,道:“你这句话要是让那些人听见,恐怕要说你暗藏祸心。”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指王粲想增加门下省的权力,方便自己以后从中牟利。老尚书不以为意地摇头道:“斗了半辈子,老臣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天启帝抬手敲着桌面,目光笔直地盯着王粲道:“你的儿子养得好,教得也好,这一点朕很惊讶。”

    王粲只是微笑着,既不自得也不自谦,与皇帝相处数十年,他早就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白塔那件事,你怎么看?”天启帝淡淡问道。

    “老臣以为,这件事对北郑有害无益,虽然北方那帮老家伙一直很愚蠢,但北郑的年轻皇帝却是个聪明人,所以这样漏洞百出的手法不太可能出自他的谋划。”在天启帝面前,王粲并未打算隐瞒什么。这件事并不好查,那五个被生擒的白衣刀客已经在狱中自尽,宁亲王府的灰衣马夫和军机处七司主管都已逃匿,这些天举国缉捕也没有结果。

    天启帝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认为这件事是谁做的?”

    “老臣不知。”王粲摇头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天启帝双眼微眯道。

    “老臣手中没有证据,自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王粲回道。

    “你还是这样小心谨慎。”天启帝这句话不知是夸奖还是训斥,他话锋一转道:“其实在你心里,朕应该是最大的嫌疑吧?”

    “老臣不敢。”王粲一低头,随即抬头平和说道:“不过皇上说的有道理。只要能排除北郑这个最大的可能,那皇上极有可能便是白塔一事的主使。”

    天启帝凝眸思索,轻声说道:“原因?”

    王粲清清嗓子,端坐在清凉的太清殿中,眼神清明,开口说道:“只有皇上才能一手掌控军机处,所以能够调动七司主管也就不足为奇。刺杀当日,整个白塔附近的守卫力量形成真空,这显然需要极大的能量才能做到。至于这件事所能造成的后果,第一便是将罪名转嫁给北郑,为日后行事取得便利;第二便是打压一下宁亲王爷,毕竟他老人家这些年闹得有些不像话;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上可以将孟子建调回上京,另外安排将领接手北部边军主帅的位置。”

    说完这些,他面上浮现疑惑神色,顿了一顿,摇头道:“即便如此,我依然不觉得是皇上您亲手谋划了白塔一事。”

    天启帝目露醇和笑意,道:“为何?”

    “因为皇上并没有顺势而动,朝堂的格局并未有所改变,既然皇上志不在此,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弄那一出戏?”王粲长出一口气,显然这些天来他也困惑于这个问题。

    “如果你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那朕就要怀疑一下三十年前的选择是不是一个错误。”天启帝欣慰道。

    王粲的神色却不轻松,他沉吟道:“要是这样,这件事背后的意味就值得品评一番了。能够将棋子安插到军机处七司主管这个位置,这人恐怕于十几年前就开始谋划。更令老臣感到不安的是,这件事看起来对皇上极为有利,尤其是将罪名嫁祸给北郑这一点,犹如算准了我们后面的计划一样。”

    天启帝沉声说道:“所以朕已经写了密旨给子建,要他稳住北方局势。朕让百姓休养生息三十年,自然便是要将这天下都纳入吴国的版图之中,所以和北郑一战必须要打。但是怎么打,何时打,朕自有分寸,怎能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

    末了,他冷笑一声道:“趁着这段时间,朕可以腾出手收拾那帮不安分的蠢货。”

    安静的太清殿中泛起一阵寒意,王粲皱眉道:“皇上,真的需要这么做?”

    “他们若肯安分守己,你自然不需要有所动作。”天启帝面色一冷,叹道:“说到底,朕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心罢了。”

    皇帝既然如此说,王粲自然不会再多言,便恢复到平静沉默的状态之中。

    天启帝凝视着桌前烛光下的阴影,沉声道:“白塔一事暂且放下,终有一天,朕会将这些藏于黑暗中的宵小全部找出来,跟他们算清楚这笔帐。”

    “是。”王粲应道。

    天启帝忽然想起那个已经飘然远去的人,不由得出言问道:“席先生走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去哪里?”

    席先生是个很古怪的人,这一点王石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不光是他恭敬地称呼对方做先生,连执掌天下权势的天启帝也这样叫,不免让人好奇那个中年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粲摇头道:“没有。”

    “朕与席先生曾有一席长谈,他曾说此去可能就不再回来,总要弄清楚一些事情才肯甘心。”天启帝微微一叹,又对王粲说道:“大山里要来人了。”

    听到大山这两个字,沉稳如王粲也不禁稍稍动容,正色道:“山里来人?”

    天启帝点头道:“明日便是大考,他们肯定会派人来上京。”

    “这是好事。”王粲沉吟道。

    “你那个小儿子很不错,改日带进宫来让朕瞧瞧。”天启帝颇感兴趣地说道。

    王粲难得地露出自矜的笑容,和声道:“将来大考十甲揭晓后,皇上总能见到的。”

    天启帝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老不羞的,这些年脸皮愈发厚了。行了,你就跑次腿,将他们都叫进殿来。”

    脚步声渐趋响起,与王粲一同走进太清殿的除了两位从考官,还有最近上任的军机处正使房暮山。

    天启帝将摆放在桌案一侧用火漆密封好的三个卷筒交到王粲手中,上面用甲乙丙编号区分。他对王粲和两个从考官严肃叮嘱,让他们清楚大考是国之大典,不得有半点差池,如果到时候出了纰漏,必然逃不过刑罚处置。

    然后他又询问了房暮山一些事情,主要是这三天来军机处贴身密探的回报,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便令他将主持大考的一众人等送到贡院。

    房暮山安排军机处的一众密探,护送着王粲等人从偏门离开皇宫,轻车简从地朝贡院行去。

    军机处位于长安大街的尽头,距离皇城并不远。这栋藏青色的建筑从出现那日开始,便以一种独特的姿态存在于吴国的朝堂之上。太祖有言,军机处掌官员监督、情报收集以及皇室护卫,除正使外,另设副使二人,指挥使四人,下辖九司一处。

    安排好大考考官一行,房暮山回到这座藏青色的建筑时已是深夜。虽然已经升为正使,他还是习惯住在自己任副使时的小院内,原本属于前任正使廖凡的那套院子,依然空置在那里。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按照往常习惯拿起整齐摆在桌上的卷宗,上面都是今日上京城各处动向,这些情报无所不包,甚至连吏部尚书今夜睡在哪个小妾的床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惊动了他的思绪。

    走进房内是一个三十多岁精干的男人,他来到房暮山面前施礼说道:“禀大人,宫里的孩儿通报一件事情。”

    “什么事?”房暮山抬头问道。

    “和仁宫的李太监在两个时辰前偷偷溜出皇宫,在浣衣局后面的小巷里跟一辆马车见面,然后上马车待了片刻,因为怕被发现,孩儿们没敢跟得太近,所以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和仁宫?李太监?还有什么发现?”

    “李太监下了马车后,怀里抱着一个铁盒子,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属下已经派人盯住李太监,另外派人去跟踪那辆马车。”

    房暮山点头道:“做的很好。这件事到你这里为止,不要让他人知道,我自有分寸。”

    “是,属下告退。”

    房暮山瘦削的手指掠过桌案上那一份份卷宗,然后停留在其中一份上。

    上面的卷名在烛光下无比清晰,是六个笔力苍劲的大字:

    礼部尚书王粲。

    第022章 一论定终身

    五月初九,戊夜,上京城一片灯火通明。

    贡院广场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站着密密麻麻不下千余人。

    四周有禁军大队来回巡视,广场上的学子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方阵,焦急地等待着贡院大门开启的那一刻。

    王石站在人群的最外侧,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