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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围城第13部分阅读

而大少奶奶站在一边,易连怡却也并无怒容,只问:“三少奶奶叫你回来做什么?”

    “三少奶奶说想吃稀粥,我就回来取了几样小菜,她还说带几件衣服去。”

    易连怡沉吟不语,大少奶奶说道:“人是我送到医院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气。”

    易连怡笑了笑,说:“她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么用?咱们这位三妹,有勇有谋,我要硬拦下她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白留着她,没多少用处。眼下她自己走了,说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听他这样说,满腹疑惑地看着他。易连怡说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余年的三弟,遇上什么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劲儿。可是他对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过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这么待见三妹,三妹可不见得待见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着吧,她未见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医院的时候,又被冷风一吹,所以到了晚间,又彻底地发起烧来,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里还算明白。这里向南的窗子正对着一株很大的冬青树,绿色的叶子,结出来的锅子却是红色的,被风一吹,那些叶子就莎啦啦一片轻响,秦桑听着那风声,心里想,难道又在下雨吗?

    却是没有下雨,屋子里十分安静,没一会儿便听得高跟鞋的笃笃之声,老远就让她知道是谁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声音一直走到门边,稍停了停,倒还是敲了敲门。

    秦桑默不作声,起身将门打开。闵红玉笑吟吟地道:“我这里地方狭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还住得惯吗?”

    秦桑对她倒是很客气,说道:“闵小姐过谦了,我无缘无故投奔了来,闵小姐肯收留,我已经十分感恩。”

    闵红玉笑着说:“什么叫无缘无故,三少奶奶可是带着地契房契来的,这里的房契都在您手里,倒是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很是过意不去呢。”

    秦桑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这里的房契为什么会在我二嫂那里,说实话,我也好奇得很。”

    闵红玉笑道:“我要说这房子原是易家二爷买的,他买来金窝藏娇,所以叫我在这里住着。你也不会信对不对?”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闵小姐何必还有瞒着我。”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原知道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乐。”

    秦桑点了点头,闵红玉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手袋,拿出一盒外国香烟,先让秦桑,秦桑摇头说不会,她便自顾自抽出一支,点着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叹了口气。她将香烟夹在指间,然后告诉秦桑:“过几日英国领事馆有条船要走,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托人向领事馆说了,请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拜托将你随船带到昌邺,我想只要到了昌邺,三少奶奶自己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秦桑心下凄凉,到此时方露出疲态:“我原是个同孤儿一样的人,到哪里不都一样呢?此时想想,也真是没有意思。”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贵,素来金尊玉贵,我们连您脚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说旁的,我们这样的人,才叫真正没意思。我还想活一天多赚一天,三少奶奶怎么倒多愁善感起来。”

    秦桑笑了笑,说道:“闵小姐是风尘英雄,倒比我们这样的人,活得自在许多。”

    闵红玉掸了掸烟灰,闲闲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戏吗?”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这么一问,怔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闵红玉又吸了一口烟,喷出一片细白的烟雾,说道:“那皮影儿,也是描金画凤,栩栩如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长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热闹。可恨的是,每个皮影其实不过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拨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旁人操纵的。你别瞧我大屋子住着,呼奴唤婢使唤着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儿似的,其实我也就是那戏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线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外之余,有心相劝,可是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劝她。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耳朵上细金丝流苏,宝塔似的软软拂在她颈中,倒衬得粉颈如玉,凝白如脂,她这一笑,媚态横生,只说道:“三少奶奶,我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秦桑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人生在世,谁不是命运的傀儡。”

    闵红玉静默半晌,忽然又“扑哧”一笑,说道:“都怪我不会说话,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伤来。”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其实我有一桩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为什么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爷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团圆?”

    秦桑笑了笑,说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搁他。”

    闵红玉听了这句话,却放佛了解什么似的,倒也不十分追问,只说道:“公子爷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不过还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将他开解了出来,不知道三少奶奶,愿不愿意见他一见?”

    秦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猜到几分,不过仍旧笑了笑,问:“什么故人,这城里我好像并无故人。”

    “就是公子爷的亲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医院养伤,公子爷临走之时,托我好生照顾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保了出来,眼下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愿意同他见一见面。说不定他秉承公子爷的吩咐,还有什么话要对三少奶奶讲。”

    秦桑听她说话绵里藏针,早知道厉害,不过自己如果坚持不见,她也未免起疑,便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潘副官来见一见也好。”

    闵红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没一会儿功夫,,便有汽车接了潘健迟来。

    这还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伤后的潘健迟,只见他形容憔悴,显然伤逝未愈。潘健迟见了她,却还是十分恭敬,扶着沙发老远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觉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相见却是这样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说一言。这时候千言万语,又有何用处。何况身处险境,处处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闵红玉看在眼里。她怕露出什么破绽,静默良久,方才问:“兰坡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潘健迟望着她,嘴角微蕴笑意,过了片刻,才说道:“公子爷说,请夫人务必保重。”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他还说——此生能够与夫人相识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将来不论世事如何,却也是值得了。”说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泪光粼粼,只得一闪,便重新是笑意盈脸,望着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过了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闵红玉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三少奶奶一个人北行,原也是极有风险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桑看了闵红玉一眼,只见她嫣然一笑,说道:“就这样办才好,我托人再向领事馆说去,便多带一个人,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闵小姐古道热肠,却是无微不至。”

    闵红玉笑道:“你可别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盘。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难,我帮帮你不算什么吃力之事。可是我将来,还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时方才茫然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闵红玉说道:“三少奶奶福慧过人,更兼是女中豪杰,知恩图报。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忧,想必三少奶奶必然会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过意不去,我这是放高利贷,划算得很呢。”

    她说得俏皮,秦桑亦不过一笑了之。

    秦桑在闵红玉宅中住了两天,到得第三天,突然听到城外炮声大作。她原本深居简出,每天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听到炮火之声,不由得十分惊疑。到了下午时分,闵红玉也回来了,她神色凝重,告诉秦桑说道:“李重年派兵围城了,只怕有一场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惊,说:“那么……”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闵红玉摇了摇头,“他通电全国说是‘起义’,再不承认宪政,更不承认易家之镇守使,说一定要拿下符远,剿灭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脸,就再无顾忌……”

    “可不是。”闵红玉点点头,“哪怕是孟帅挥师来救,只怕也来不及。何况北边驻防要紧,孟帅只怕有心无力……”她顿了顿,说道,“领事馆忙着撤侨,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请做好准备,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间,那炮声越发密集起来,街面上早就已经戒严。闵红玉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通行证,径直开了汽车上码头去。远远已经看见江中泊的军舰和轮船,都是各国领事馆派来的,因为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所以在撤退侨民。

    码头上极是混乱,符远驻军设了岗哨在路口,严加盘查,连有通行证的车辆都不许入内。而岗哨之后就是各国水兵把守,那却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为大战在即,所以除了侨民之外,更有无数逃难的富室人家,成千上万的人涌在码头之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只闻呼儿啼女,叫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闵红玉原是个十分机灵之人,见到这种情况,早就将两根金条从手袋里取出来,连同两本通行证往秦桑手里一塞,说道:“三少奶奶,此时正乱,快点过关要紧。”又轻轻将潘健迟一推,说道:“护着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挤,早觉得立足不稳,幸得潘健迟拉了她一把,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闵红玉对着自己挥了挥手,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关。那闵红玉原本穿着一件银丝线绣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银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细细的珠钏,在煤气灯下一闪,放佛含着露光的草叶,她个子娇小,转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见了。

    秦桑回过头来,被人流挟卷着一直到了铁栅之前,原来这里盘查更严。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卫兵翻看通行证,她早就将两根金条夹在证件之中,那人手极快,将金条往袖底一塞,却对秦桑说道:“你进去,他不准!”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迟,不由得心下大急,说:“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准?”

    “不准就是不准。”那人将眼睛一翻,“上头有令,年轻男丁一律不准出关。”

    秦桑还待要辩说,潘健迟已经在她背上一推,说道:“你先进去,我回头就来。”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说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潘健迟不由分说,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说道:“别发傻了,快走!”秦桑待还要说什么,已经被他狠狠一下推进了铁栅之内,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挤出了四五丈开外,不停地回头看,起初还能看见潘健迟的脸,再后来更多人涌上来,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她一直被人挟裹着到了码头水边,夜风如咽,这才觉得脸上生疼,原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无数人提着箱笼,拖儿带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浑浑噩噩,却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见人潮汹涌,码头上尽是仓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却问:“dy, i help you?”一连问了她三遍,西语本来就难懂,她听在耳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船票被她捏在手里,早就快捏成一团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着她往英国船上去。

    江面风大,吹得人彻骨透心地寒意,仿佛从血脉最深处泛起来,她紧紧抓着斗篷的边缘,江水滚滚从跳板之下流过,却是无穷无尽,波涛无声。此时远处的炮声隐约如同闷雷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栈桥边,彬彬有礼地说:“wele aboard!”无数人从她身边走过去,这时候一颗曳光弹远远地划过天际,划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隐隐泛起红光来。

    刹那间她想起父母,想起易连恺,想起郦望平,想起他刚才仓促地掰开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易连恺遇刺的时候,他反倒替他挡了两枪,他明明并不用如此,他明明是来卧底,他明明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可是,他毕竟还是违背他自己的心,做出来他本不该做的事情。

    两颗眼泪飞快地坠下去,或许是无声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里,转瞬就不见了。她拭了拭眼泪,活着或许是最艰难的一件事,可是她会好好活着。她掠了掠蓬松的鬓发,朝着灯火通明的船舱走去,将无穷无尽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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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向

    拥挤嘈杂的人流越汇集越多,闵红玉原本穿着高跟鞋,被推了好几个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脚,顿时就跌倒在地上,后头的人只顾着朝钱涌去,眼看着就要践踏过来,幸好有人及时搀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又伸出胳膊将后头好几个人拦开,饶是如此,闵红玉的旗袍下摆上,也被踩了好几个脚印。

    “作死咧!”闵红玉一边喃喃地骂,一边拍着旗袍上的灰。抬起头来正待要道谢,谁知抬脸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迟,不由得一怔,说:“你怎么没走?”

    码头上兵荒马乱的,众人皆在奔忙中,连点着的煤油路灯也显得暗淡无光,无精打采地照着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迟脸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过了片刻,方才听见他反问:“你呢?你怎么不走?”

    闵红玉并不作答,转身就朝外走,潘健迟跟着她一路走出来,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码头去的,只有他们逆行而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也不断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笼。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也不止一个孩子在哭,所有人张皇奔忙着,仿佛末世。天空不远处光柱扫过,是架在城头的探照灯。而火炮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中间还夹杂着密集的枪身,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响一阵,歇一阵,又响一阵。更远处的天际隐隐透着红光,像是哪里失了火,潘健迟却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阵开火的光亮,看样子李重年是下定决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远城。

    闵红玉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看着蚁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满整个码头,中间啼儿唤女的、披头散发的、妻离子散的,种种不一,像是外国电影里头,海底成团成团的鱼群,茫茫然向前冲着。而只有他们逆流而行,朝着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来,所以潘健迟拿手臂伸着,替她挡着。闵红玉见他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维持一种绅士的做派,倒也难得。两个人奋力朝外挤,只是人流汹涌,他们又是逆向而行,两个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彻底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外头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着他们往外走。潘健迟原以为是月色,抬头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无星无月,这光隐隐绰绰的,从码头那边照过来,原来仍旧是路灯的光,只是隔得远,更疏薄了些。而闵红玉本来穿着一双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这夜色的岑静。

    司机本来就在汽车外边等,看到他们折返来,立刻十分机智地打开车门。闵红玉见潘健迟跟着上车来,便问道:“大难临头,不各自逃命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潘健迟却说道:“当时你救我出来,我知道你是说动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证,你才可以将我从牢房里弄出来。”

    闵红玉笑了笑,汽车里头本来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却亮闪闪的,像是盈盈的水映着月色:“我早就说过,这倒也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晕头转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亲的书房里,偷偷盖了这么一张通行证出来。人家为着你,干冒着性命之险的事,也真是痴心一片。不过你倒真是个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骗成这样,也不给个交代。”

    潘健迟并不理睬她的说辞,只说道:“天下该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里能够都一一交代。”

    闵红玉指了指车窗外川流不息朝码头仓皇而去的人群,说道:“你看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祸来时,蝼蚁尚且贪生,你为什么就偏不走呢?”

    “这世上有些人本应该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时候,他语音稍稍一滞。旋即如常,“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在地狱里,比如你我。”

    闵红玉却啐了一口,说道:“谁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着!”

    潘健迟却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闵红玉终于有几分惊诧之色了,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借着车窗里漏进来的煤油路灯昏黄的光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本来我费尽心机弄了两张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没想到你偏偏要留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