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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第79部分阅读

    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

    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看到密奏,当即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也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道:“拖它两个月,你处理去吧。”

    安阳君转身就要离去,楼缓抬头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安阳君扭过头来:“是何趣事?”

    “是苏秦的事!”

    “哦?”安阳君饶有趣味地问,“苏秦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若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的尴尬处境,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道:“奉阳君根本没有听见。”

    “哦?”安阳君一怔,“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呢?”

    “因为奉阳君的两只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阳君又怔一时,方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已经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是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要想合纵三晋,绝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掌柜,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樗里疾驱车来到丰云客栈,从小二口中得知苏秦尚未回来。

    贾舍人闻报迎出,见是樗里疾,拱手见礼。樗里疾还过礼,二人走入堂中,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贾先生见谅。”

    贾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没有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樗里疾笑道:“是贾先生客气了。在下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此来也想见见苏子。”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看来还得小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在樗里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里疾谢过,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的茶真是与众不同,已是人在邯郸了,喝起来竟然还有一股终南山的味。”

    贾舍人微微一笑:“谢上大夫褒扬。”

    樗里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里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樗里疾听毕,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道:“恐怕苏子是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