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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30部分阅读

    红木太师椅上。他从眼角里看一眼这位名声在外的张大帅,心里说不出地紧张,唯恐露了马脚。

    “主子,客人到了。”茶水章恭敬地说。

    “噢,你跪安吧。”荣庆挥挥衣袖,不经意地点点头,身体仍然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本能地学着平日在光绪身边所见,模仿着光绪的一举一动,包括他说话的语气。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然后站一边。

    “坐!”荣庆挥挥衣袖对张之洞说。

    “谢坐。”张之洞本能地按皇家礼节,深深作了个揖,小心翼翼地在侧面椅子上落下身体。为了表示恭敬,他半个屁股坐在椅面上,半边悬在那儿。

    “给客人上茶。”

    “喳!上茶。”茶水章重复着荣庆的吩咐。

    茶水章话音刚落,打扮得像大户人家丫鬟的英英,立即端着托盘,从外面款款走进。她走到张之洞面前,准备在茶几上放下茶杯。张之洞慌忙双手接住她递上的茶杯。英英得体地一笑,松开手,一阵清风似地出了前厅。

    面对眼前的一切,张之洞看得目瞪口呆。从太监章公公,门外的卫士,直到上茶的宫女,举止言谈和作派,似乎都错不了,只是这位皇上仍然有些吃不透。他坐在那儿,两眼不敢正面观察这位真龙天子,微微低着头,以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对方。毕竟上一次跟光绪见面已经时隔4年,那会儿只有他与慈禧和皇上。后来是在大殿上,离得远不说,人又多,所以只能是一个大概印象。眼前的皇上穿着便服,所以认不真切,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像皇上,又不完全像。他正在心里揣摸着,对方突然开口了。

    “王老爷,别来无恙乎?”荣庆这一声称呼,叫得张之洞心头一颤,这声音和口气分明与光绪一模一样。张之洞慌忙抬起脸,低声问道:“您是?……”

    荣庆笑笑,没说话。

    “在下冒昧,请教怎么称呼您?”张之洞神色紧张地问,心想眼面前的人,真的是当今一国之君。

    “无所谓,就按着穿着打扮称呼吧。”荣庆笑笑。

    “那……贵姓呢?”张之洞尽管陪着笑,依然执着地追问。这不仅是一般的礼貌,更重要的是为了摸清对方来历,这也是他上这儿来的目的。

    这一问荣庆事先没想到,他和茶水章几乎讨论了所有的细节,偏偏忘了这个重要的环节。他一时愣在那儿。幸好茶水章一副不经心的样了,随口替荣庆回答说主子姓金。

    “好像不是汉人?”荣庆刹那间的犹豫没逃过张之洞的眼睛。他顿了片刻,继续问道,语气非常缓和,其实是在盘查,荣庆回答说他在旗。张之洞立即问他哪一旗。荣庆傲然回答,说他是正黄旗。

    “正黄旗好像不应该姓金。”张之洞认真地说。他这一说,站在一旁的茶水章急了,胸口里头的那玩意儿一下子蹿到喉头,唯恐荣庆不小心露了马脚。他不敢替荣庆回答,也没法向他使眼色。

    “就像你张大帅也不应该姓王吧?”荣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机敏地反问对方。听他这一问,茶水章心里暗暗叫好,长长松了口气。

    “这……”张之洞一听对方识破自己身分,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心里说不出地惊讶,“这是什么意思?”

    荣庆知道越是要快拿住对方越是要沉住气。他稳往神,按平日光绪说话的语气,指着椅子淡淡地说:“坐下。”

    张之洞自知失态,不自觉地坐回原处。

    “威震两湖的张大帅,在你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不必隐姓埋名。”

    “我……我实在记不起见过足下。”

    “是啊。你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年了,不过当年做翰林的时候,风采、锋芒,都是令人仰慕的。你们有名的‘翰林四谏’,片语回天,我倒是常听皇太后说起来过。”荣庆像背书似的按茶水章的交待,说起当年的典故。

    “恕我眼拙,您到底是谁?”张之洞显然沉不住气了。

    “张大帅眼睛并不拙,只不过你离开京城那年,我还太小。中间虽然你不止一次进京引见,当时还是皇太后垂帘。咱们没有说过几句话。是不是啊?还记得吗,那年你在养心殿,皇太后赐茶,用的就是有名的洞庭君山云雾……”

    “皇上!”不等荣庆说完,张之洞已经明白,眼前坐的便是光绪皇上。他急忙离开椅座,当着荣庆这位假皇帝的面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叩拜。

    “我说我是谁了吗?你也不必如此,宫里是宫里,庙里是庙里。”荣庆说得非常含糊,暗示对方不必拘于礼节。茶水章连忙说大帅快起来,让庙里的和尚瞧见了不好,一边上前搀起张之洞。

    “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没有远迎,罪该万死!”张之洞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连声谢罪。眼望着荣庆,想起几年前见到光绪的情景,越看越觉着是那么回事儿。

    “请叫我金先生。”荣庆笑笑说。

    “臣遵旨。”张之洞连忙答应,一边表示住这儿不安全,他回去后立即安排行宫,请荣庆等人早早搬过去。

    “我既然自称金先生,又住在这儿,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赶着伺候,由我在这儿清静几天,有事我自会着人去找你。”荣庆说完,看一眼茶水章,让他替客人上茶。这次上茶和头一次上茶不一样,那意思就是送客。茶水章开口说上茶,张之洞立即明白,从椅子上站起,刚想请跪安告辞,被茶水章伸手拦住。张大帅想起“皇上”刚才招呼过不得拘礼,这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斋房。

    茶水章送张之洞顺路走向月亮门。张之洞掏出汗巾拭着额头上的汗,心里非常紧张。他不知道皇上这次微服南下,为什么不肯住进总督府,一定要留在这个不显眼的寺庙里。

    “张大帅比起那年朝见老佛爷‘独对’的时候,可多了不少白头发了。”茶水章看出他心事重重,知道他基本上相信荣庆的身分,但对“皇上”悄悄来到南方,仍有些疑虑。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故意跟张之洞说起当年的宫中的事。

    “当时你在场吗?”张之洞一愣。

    “咱家还记着,您老磕完头跪安,把纱帽忘在地上了。李总管特意给您送到朝房,还蒙您赏了一千两银票呢。”茶水章笑着说。

    茶水章说这话儿,无非暗示对方给赏银,这是宫中太监们的一贯作派。说到底,他并不贪对方几个钱,而是为了演活自己的角色,并以此证明荣庆就是当今皇上,果然,他这一说,张之洞连忙说:“我差点儿忘了”。一边伸手在身上四处摸钱,这时,正好站在月亮门边的马二爷迎上来,张之洞连忙叫着马老弟。马老爷跑过来,张之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马二爷连忙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张之洞。张之洞将银票塞到茶水章手里说:“别管多少,是点儿心意,买双鞋穿吧!”“这哪儿成啊?”茶水章推让了一番,终于收下了张之洞的银票。

    张之洞躺在卧室那张宽大的桃花木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一想到白天与光绪皇上在白云寺见面的情景,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紧张。特别那位章公公,连自己当年与慈禧见面时,他一时慌乱,丢了纱帽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见,皇上肯定假不了。既然皇上是真的,眼下这种时局,皇上独自微服南下,对外不肯张扬,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有关见到皇上的事,他憋了一整天,对谁也没说。连对他最心腹的幕僚马二爷也没透一个字。他想来想去,脑子越想越乱,最后索性从床上爬起,穿过后院,一路来到总督衙门签押房,想找马二爷商量一下,那怕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吐一吐心思也好,要不闷在心里实在太憋气了。

    正在这里值班的马二爷,一见张之洞走进,不由得眼睛一亮。尽管从白云寺回来,张大帅什么也没说,但从他恍惚的神情和一路默默无语的情况来看,马二爷深信庙里一伙人有着非同凡响的来历。他想到了,却没多问。他深知大帅到时候憋不住,一定会来找他的。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憋了这么久才来找他。

    “大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马二爷由书桌前站起。

    “睡不着,”张之洞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一边烦躁地摆摆手,显然是让对方也坐下。等对方入座后,他才喃喃地说,“真是个难题呀。”

    “大帅是说白云寺的贵客?”聪明过人的马二爷一语中的。

    “对!”张之洞兴奋中透着紧张,“你猜猜是谁?”

    马二爷沉吟片刻,说是个王爷。张之洞让他再往上猜。马老爷说是亲王,要不就是铁帽子亲王。当他听张大帅说,还得往上猜时,他顿时愣在那儿。心想再往上还用得着猜吗,除了当今皇上,还能是谁?马二爷猜出是皇上,却没敢说出口,说不敢猜了。

    “其实我也不敢猜了。可是千真万确,我今天亲眼看见了!”张之洞盯着这位心腹幕僚,伸手理着下已上的胡须,说了他见到皇上的情况。

    “真是皇上?”尽管他事先已经猜到,当由张大帅亲口说出,马二爷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嘘!”张之洞慌忙将食指拦在嘴上,示意他小声点。马二爷连忙走到门口张望,见外面没人,这才关上门,重新回到书桌边,向大帅凑近身子问。

    “您说真是皇上?”

    “真不真,就难死我了!看那作派,太像是真的了。特别是那个总管,我好像确实见过他。那会儿,他还在皇太后身边儿。”张之洞一急便习惯地理着胡须,手指时不时敲着桌面。

    “依小弟看,估计错不了。”马二爷兴奋地向对方抱拳,“恭喜大帅,本朝开国以来,从没有圣驾到过武昌。这回平添了大帅一段千古佳话呀!”

    “佳话,笑话,还不好说呢。如果真是皇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到两湖?皇太后三度垂帘,两宫势同水火。你是晓得的。特别前一阵子斩了军机处的谭嗣同,皇上好长时间没露面,这时候突然冒出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啊!”

    “会不会是皇上想重新亲政,把武昌当做行宫呢?”马二爷激动地问。

    “麻烦就在这里。我张之洞虽说兴学校、办工厂,参与维新,对皇上的国策双手赞成。但话又说回来,真要让我独树一帜,和紫禁城唱对台戏,我还是诚惶诚恐啊!”

    “不不,然而不然!再造新政,再创中兴,正是大帅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大帅千万不能错过呀!”马二爷也是个热血书生,对光绪推行的新政一向持支持态度。加上湖南湖北一带兴学办厂,本来就比北方走得快,一股革新的力量在这儿迅速发展。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对京城发生的事变深感失望,对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洒菜市口深为同情,且极为敬佩,因此他觉得要是张大帅能跟着皇上,扯起一面大旗,南方各省自然跟着一起上,挽回京城的局势,击败保守派的政变阴谋不是不可能。此事一旦成功,不仅张大帅是大清国中兴的功臣而名垂青史,自己作为事件的参预者,也将是一生的幸事。

    “如果万一皇上是假的,那就大笑话了。”张之洞显然被马二爷的一番话说动了,只是经过一天苦苦思索,觉得白云寺来人有不少疑点。首先皇上微服南下,显然没有经皇太后许可。京师何等森严,一路多少关卡,他们主仆四人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沿途一点消息也没有?为什么总督府派驻北京机构里的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马二爷听张之洞说了一连串的为什么,当下建议,为了稳妥起见,由他出面,连夜给北京发个秘密电报。张之洞说这是个办法,叮嘱他不要在字面让人抓住把柄。马二爷要他放心,说电报可用暗语收发。

    “那就发一份电报。”张之洞点点头,让马二爷立即去发电报。马二爷用暗语拟了电文,正要出门,突然外面有人敲门。马二爷上前开了房门,原来是电报房书记员。书记员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走进,说是京里来的急电。马二爷接过电文一看,原来是电报房刚收到的朝廷明发上谕,刚刚翻出文字来,上面写着一行电文:“立冬日祭天大典,因朕躬欠安,着令恭亲王代行主祭……”

    马二爷立即将电文递给张之洞,张之洞看了之后,原先对皇上南行的怀疑,反倒变成对朝廷的怀疑。立冬本来算不上什么大气节,何况现在离立冬日少说还有半个多月,根本没有必要发急电。分明是面对四下雀起的谣言,朝廷欲盖弥彰,想借着个机会证明皇上安好,只是身体欠佳而已。

    “大帅!这分明是假传圣旨,欲盖弥张呀。看来皇上出走的消息,皇太后还瞒着哪!”看见张之洞低头不语,马二爷忍不住对他说。

    张之洞稳住神,扬起手中的电报,让马二爷立即将这些天的朝廷的上谕。邸报全找来,看看皇上究竟多少天没有露面。张之洞说完准备回房休息,让马二爷明天一大早再给他回话。

    马二爷连连点头,从公文架上捧下一大叠近期的官电、公文,趴在书桌上逐一检查。原先打算回房休息的张之洞,忍不住留下,站在桌边等着,心想回去也睡不踏实,不如在这儿等结果。办事一向干净利落的马二爷很快查出,自从上个月初八至今,皇上就没上过朝,对内没召见过任何朝臣,对外也没会见过各国公使。

    张之洞仔细看了近期官电和公文,情况果然如马二爷所说,皇上自北京发生变故以来一直没露过面。他正想说什么,电报房的人又送来一份急电,是总督府派驻北京的人发回的电报,电文写着:乾清门侍卫恩海等人,护送车轿,秘密前往武昌。并说所护大员身分不明,朝中要员近来均未离京等等。

    “大帅!上头写得清清楚楚。王公大臣们都没有离京,离京的是谁,还不明白吗?”马二爷激动地说。

    “果然是真的!”张之洞点点头,这到现在,他终于打消了所有的疑虑,让马二爷通知首府,派一哨兵暗中保护白云寺。

    “把圣驾接到总督衙门来,不更好吗?”

    “那就没有退路了!”老谋深算的张之洞摇摇头。这样,他不但暗中保护了皇上一行,在时局没有明朗前又不让人抓住把柄,主动权始终抓在他手里。进,可以树起皇上大旗,联络各省,向北京发难;退,可以将皇上抓起来交给朝廷;如这两种方法都不妥,也可以皇上名义,与北京分庭抗礼,必要时甚至可以让洋人出面调停。

    李莲英离开瀛台后,一路回到储秀宫。他奉慈禧之命,去西苑南海子中间的瀛台岛上接光绪到养心殿,与慈禧一块儿接见朝臣,紧跟着要让他单独接见西方各国公使,其中也包括日本国公使。

    这是慈禧与恭亲王、瑞王等人商量后作出的决定。因为自菜市口斩了谭嗣同等人,康有力逃到日本,国内外舆论哗然。不论是北京还是上海、天津和武汉等大城市,还是一些交通便利的中小城市,到处盛传皇上被害,慈禧重新上台的消息。国外的报纸,包括租界出的中英文报纸,干脆说皇太后发动政变,夺了皇帝的权,并说这是一次不合法的政变。虽说这些叫做报纸的玩意儿慈禧从没见过,瑞王、恭亲王也不敢告诉她,但她自有耳目。当她听到这些消息,气得勃然大怒,说这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家事,外人管不了。

    骂归骂,气归气,一想到当年洋人一路杀进北京的经历,慈禧心里不得不软下来。她不敢得罪洋人。对国内老百姓她不怕,但也搁不住众人舌头多,一人一口唾沫也将你淹得半死,这真叫世道大变啊!

    要在从前,别说罢了皇上,就是在宫中杀了皇帝,过上一年半载外面也没人知道。秦始皇当年死在东巡路上,尸首放在车上运回咸阳,走了半个多月,别说外面人,就连当朝大臣也没几个知道内情。现在倒好,有了电报,有些地方通了火车,海里江中更有小火轮,跑起来飞快,北京城里发生的事,用不了多久,上海、天津以至全国很快传遍了,报上登了不说,更恼人的是老百姓,几千几万张嘴巴越传越神,越传越离奇,甚至有人说光绪死了,棺材不敢运出宫外,偷偷埋在景山,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对付洋人,同时也为了稳定国内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