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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第6部分阅读

    出大字报“张敬怀畏罪自杀!”“张敬怀自杀叛党,死有余辜!”“坚决声讨彭德怀死党张敬怀自杀叛党的反动行为!”

    “啊!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自杀是叛党!”他身上忽然出了一阵冷汗。“只要我一自杀,我的反革命案子,就板上钉钉了!不行,不能死!我倒要看看这场‘ 革命’ 将怎么收场!一死,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能死!凡是违反规律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

    ,历史是最无情的!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他又想:“况且,我一死,‘ 自杀叛党’ 是自己为自己的一生做的结论,永远不得翻身。我活下去,总有一天会甄别平反。这种历史例子太多了。这场违反一切党规、党法的所谓革命,能搞多久?咬着牙等吧……”

    他进一步想下去:“可是还要批斗多少次呀?肉体的痛苦该怎么忍受下去呀!他想起来,在抗日战争中的百团大战,他受了伤。一块弹片嵌在盆骨中间,需要动手术。那时没有麻药,医生问他,必须马上动手术,不然你就不能再上战场了。

    他一咬牙:“医生!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能忍受!关公不是还能‘ 刮骨疗毒’ 吗?”

    于是医生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开刀把弹片取出来了。感动得医生和护士泪流满面。他想,肉体再受痛苦,还能超过那次手术?我得活下去,得饱饱地吃饭,一定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么收场!

    卜奎观看批斗张敬怀大会后的第三天,省委造反兵团的“刘司令”就找他谈话了。谈话地点是在原办公厅接待来信来访办公室里进行的。这里临时改成了“司令部”的宣传组。卜奎如约来到那里。

    作为省委最大造反领袖的刘吉有,一反批斗会那天的虎狼面貌,对他相当客气,热情而友好地说:“卜奎同志,卜奎同志,请坐,坐。”

    卜奎不卑不亢地落坐。

    刘吉有说:“老早就想和卜奎秘书谈一谈。就是忙。如今,咱们省委的干部,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人:一是绝大多数,他们都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了造反组织;二是,‘ 铁杆保皇’ ,认为省委原来这个领导班子是好的,他们不当革命派,而当‘ 保皇派’ 死保省委一小撮走资派,这样的干部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三是,靠边站,当‘ 逍遥派’ ,现在也很少了。在这场捍卫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捍卫社会主义的伟大斗争中,人人都要受到检验,人人都要触及灵魂。我们想请卜奎同志,参加我们的组织,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共同战斗,共同胜利,共同分享胜利果实,你看怎么样?”

    卜奎低头不语,半天才说:“我的路线……觉悟不高,思想跟不上形势。”

    刘吉有说:“不能那样说,不能那样说呀!过去谁的路线觉悟高?我就不高嘛。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认为省委这帮老家伙,都是革命的。谁能想到,他们执行的是一条修正主义路线呀!他们是假革命,反革命,蒙蔽了多少人呀。

    如果说过去不觉悟,还情有可原。经过学习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 五一六’ 通知,又经过这一段斗争实践,今后再不觉悟,就说不过去了。“

    “你得让我想一想……”卜奎仍然低着头。

    “大敌当前,还有什么想的。”刘吉有不以为然地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和张敬怀的关系,在他的影响下,出于感情原因也好,受蒙蔽太深也好,一时转不过湾来,是很可以理解的,需要有一个过程。可是,这个过程不能太长呀。”

    卜奎说:“前几天,我看了咱们机关大门前,贴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我现在正在反省自己的问题呢。”

    刘吉有哈哈笑着说:“卜奎同志,他们贴你那张大字报,没有经过我同意。

    我以为,你是受蒙蔽太深。你现在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同志,还是我们挽救的对像嘛!我们等待你揭发张敬怀的问题呢。你是他的秘书,总不能说你‘ 不了解情况’ 吧?“

    卜奎又想了想:“我确实想不起来,有什么可以揭发的材料。”

    “那是你的路线觉悟还没有提高。等你提高了路线觉悟,对你们那位张书记,能揭发的问题可太多了。你和他朝夕相处在一起,听他发指示,帮助他工作,和秘书总有谈心的时候吧,他对你都说过什么?哪能没有可揭发的呢?”

    卜奎仍然沉默不语。

    刘吉有说:“你如果‘ 想不起来’ ,我可以提你个‘ 醒’ :一九六二年张敬怀派你去老区,搞‘ 调查’ 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指示你的,你们怎么策划的。我告诉你,你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揭发张敬怀,不戴罪立功,后果可是要自己负责的!”话中带有明显威胁性质。

    “那次调查,是张书记想总结点历史经验……”

    “你别解释了,那是表面现像,实际上是要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谈到这里吧。我们给你时间,也就是说,革命的群众允许你有个觉悟的过程,不能等得得太久。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刘吉有笑着说,脸拉得很长。

    卜奎出了造反派们的接待室,回到家里。无力地坐在床头深思。

    闵青莲问:“刘吉有找你谈话了?”

    “谈了。”

    “怎么谈的?”

    “他要我‘ 起义’ 参加他们的造反组织,揭发张书记。”

    “你答应了?”

    “没有……”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青莲气急败坏的说“现在人家和你谈话,是看得起你。”

    “我不需要他们看得起。”

    “我看你陷得够深了。就说你们张敬怀那份‘ 上书’ 吧,问题说怎么严重,就多么严重。他们告诉我:你是‘ 推一推’ 就到了敌人那边,拉一拉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人家拉你,你还往后缩……”

    “我不需要他们拉。”

    “你不需要拉!可是,你要知道:当了革命的敌人,意味着什么吗?好好想一想吧!”停了一刻又说:“我爹要你去一趟。”

    卜奎想:去一趟,听听这位威严的岳父说些什么也有好处,他也是个老革命,又是高干,知道的事情多,看他说些什么,起码可以了解点情况。便跟青莲到他家去了。结婚这三年多,他很少去看望这位“老泰山”。

    他默默走到“老泰山”的客厅,那位不苟言笑的警备区政委,用嘴示意:“坐下吧!”

    卜奎落坐,那位比较温和的老岳母也在一旁听着。

    “他们找你谈了?”

    “谈了。”

    “谈了些什么?”

    卜奎述说了一遍。

    “你怎么答复的?”

    卜奎又讲了自己的态度。

    政委岳父严厉地说:“这不是觉悟不觉悟的问题,在当前这场大革命中,是站在哪条路线上的立场问题!”

    卜奎还是不语。

    老岳父说:“对你那位张敬怀,你中毒太深了!你要迷途知返!”

    “我确实转不过弯来。”

    老岳父说:“不是你转不过弯来,是你自己站的立场不对!你不转也得转!最近,你检没检讨过自己的思想?”

    “想过,想不通。”

    老岳父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现在对于你,是要党还是跟着彭德怀死党张敬怀当殉葬品!问题就这么严重,回去好好想吧!”

    卜奎告退。青莲也跟着出来。只听政委岳父跟岳母说:“……青莲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个历史错误!”

    第二天,省委造反兵团就来了两个载标的干部,提出了几个问题让卜奎写揭发材料。他们把他带到原来是食堂的一个储藏室,规定了“纪律”:不准回家,不准和外界联系、通电话,更不准向外写信,实际上已经是“软禁”了(当时叫做“隔离反省”)。于是,一次表面上是“启发”他的觉悟,实际上是“车轮战术”的无止无休的“谈话”开始了。

    此时,省委所有“当权派”,按副部长级“划线”,各部、委的部长、副部长,主任、副主任全都打成了“走资派”,处长以下则划在“革命群众”的行列,是可以参加造反组织的。对这些当权派,全都成立了“专案组”。卜奎挂在“张敬怀专案组”的名单下,暂时还没有给他定性。

    刘吉有对“张敬怀专案组”的工作人员作了动员,说:“一定要把卜奎这个顽固堡垒攻下来!他不仅知道张敬怀大量的反党材料,而且他参与了张敬怀许多反动讲话、报告的起草。这个人,我们争取过来,张敬怀的反党问题,就清楚了。

    至于对这个人如何定性,要看他的表现。如果他勇敢站出来揭发,也可能当做内部矛盾处理,如果他再顽固下去,他本身就是个漏网大右派,可以抓他辫子的材料太多了。拿下来这个顽固堡垒的方法,要靠政治攻心和政策攻心。一定保持相当大的压力,使其精神崩溃。对于攻破这个顽固堡垒,我们革命派,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打好这一仗……“

    这天下午,“战斗”开始了。

    按照刘吉有的布置,专案组的工作人员,轮翻找他谈话。首先用的是“政治攻心”。在这里我们不想详细描写那些反来复去的谈话,只摘录其几段谈话就够了。

    “卜奎同志,这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在这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受到考验。”

    “能不能经得起考验,标志是你是不是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是不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忠不忠,看行动。这就要看你能不能揭发张敬怀这个彭德怀的死党,并参加到我们批判他反革命罪行的队伍中来。”

    “这场革命是一场防修、反修的大革命,是关系到我国革命前途的大革命。

    你想一想,如果让彭德怀这样的人掌了权,我国就要回到旧社会,无产阶级专政,就会变成资产阶级专政,就要千万人头落地。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呀!“

    “卜奎同志,我们当然也知道,要转变立场是很不容易的事。我们可以等待。

    但是等待也是有限度的呀!“

    “现在我们学习一段主席语录:‘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反革命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 ……我们希望你能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你站过来,就是革命同志,就是我们自己人,可以参加我们的兵团,甚至可以参加领导班子。”

    “……”

    所谓的“政治攻心”大体上就是这类话。

    接着是“政策攻心”:

    “卜奎同志,我们知道你出身很苦,是贫下中农。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能有你的今天?你仅仅是张敬怀的秘书,替张敬怀服务。你虽然替他抄抄写写,可是都是他的主意,他的思想呀!你是拉一拉,可以过来,推一推就可以‘ 过去’ 的对像。我们现在是拉你,不是推你。你不要辜负了广大革命群众的好心。”

    “对于犯错误的同志,我们是‘ 一看、二帮’。什么人不犯错误呀!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否则,顽固不化,那是很危险的。是不是改正错误,就看你能不能揭发张敬怀,把他的反党罪行连根端出来。”

    “确实,我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反党行为。”

    专案组的好话,说了一大筐,卜奎就说了这一句。

    专案组的一个成员,拿出来一份材料,说:“我们本来不想摆材料,让你自己争取主动,做个坦白从宽的典型。可是,你总说,‘ 想不起来’ 了,‘ 不记得’ 了。现在,我们不得不拿出材料了。你看看,这份材料,是不是反对毛主席的铁证?”

    卜奎接过材料,看了看,是前年展览馆关于替换毛主席塑像的一个报告。

    卜奎忽然记起来了:原来,展览馆门前有一尊毛主席塑像。有许多观众提意见,说是塑得不像,展览馆请示省委,要换一尊,新塑像由美术学院创作。报告送到张敬怀这里,张敬怀同意,由卜奎起草了“批示”。后来新塑像落成。可是原来的塑像怎么处理,展览馆不敢作主。原塑像有八米多高。实际情况是:如果存放起来,仓库太小,立不起来,搬运又太重,于是工作人员就锯为三段,让塑像躺在仓库里。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有造反派揭发展览馆馆长“罪恶滔天”,居然“肢解毛主席”!这是阶级敌人仇恨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把展览馆长揪出来批斗。展览馆长交待,他是请示了省委的。于是查档案,翻出了张敬怀的批示。

    “你看,这批示还是你的笔迹呢。”

    卜奎就这个问题作了解释。

    “你现在还替他打掩护,不是极端仇恨毛主席,就作不出这么恶毒的决定。”

    “真的,我实在想不到问题会是这样的。”卜奎又解释。

    “你再看看这份材料。”

    专案组另一成员,拿出来第二份材料。卜奎一看是“揭穿一个大阴谋:新华书店销毁六百万册毛主席著作,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一大罪行!”

    那成员又补充说:“这一反动事件,也是张敬怀批的,也是你的笔体。”

    卜奎也记得此事:这几年,全国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嘲,全国各个出版社开动了印刷机器,印制毛主席著作。因数量很大,大印刷厂印不过来,任务分到小印刷厂。后来发现,有一个厂子印刷质量太差,纸张发黄,装帧不好,有些页印刷的字迹不清。省委宣传部建议把这六百万册毛主席著作销毁,报告送到张敬怀这里,张敬怀同意,作了批示,签字是张敬怀的,批语又是卜奎的笔迹。

    “反对毛泽东思想,铁证如山!你自己看看吧。”那个成员说着把揭发材料交给卜奎。

    卜奎又根据当时情况作了解释。

    “你别替你的张书记开脱了!谁要反对毛泽东思想,还找不出来理由!张敬怀反泽东思想的罪行,也有你卜奎同志一份我们现在是挽救你,还称你是‘ 同志’ ,你怎么就不觉悟呀!你一定等到自己成为革命的敌人,让我们按敌我矛盾处理你呀!同志!你已经走到了危险的万丈深渊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步,就不堪设想了!”

    现在,卜奎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他坐在那里,双手抚膝,一低头,睡着了。这样“车轮战”式的谈话,已经进行了两天两夜了。

    “喂!喂!你醒醒,我们再给你看个东西。”

    接着递给他一张纸,卜奎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青莲给他的一封信,说:“如果你再不觉悟,不肯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当来,我就和你离婚。”

    卜奎看过,无力地说:“如果……她要离……离……婚,我同意……我要睡……觉……”说着又低头睡去。

    “喂!喂!别睡呀!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呢。”有人拚命摇晃他。可是怎么也晃不醒。

    这样,四组人连续作战,持续了七十多个小时。中间,每天都有人按时送饭,造反派们轮流吃饭睡觉,卜奎不吃饭,只喝过几口水。

    现在我们的叙述,不必再重复那些车轱橹话了。到了第四天下午,又换了一帮人上场,连续作战,“保持压力”的策略开始了。

    这帮人一上场,就气势汹汹地叫:“卜奎!你揭发不揭发?我们看你是要顽固到底了!一定要顽固到‘ 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吗?”

    “卜奎,你不揭发张敬怀,就是他的死党,你就是革命人民不共载天的敌人!”这时,他们包围着卜奎,开始对他动手动脚,推推搡搡了。

    “交待!交待!”

    “揭发!揭发!”

    接着是一阵口号:“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卜奎顽固保护张敬怀,没有好下场!”

    “你揭发不揭发?”

    有人一推,卜奎一下躺倒,起不来了。

    “起来,起来!不要耍死狗!”

    “你装死呀!不要来这一套!”这人同时用脚踢卜奎的腰部。他觉得一阵疼痛,好像肋骨断了几根。两个人把他架起来,他没有站稳,又扑倒在地。

    “歇歇,不要弄死他。”一个人小声说。“给他弄点吃的。”

    “嗨嗨,吃饭了,吃饭了!”

    卜奎躺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