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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泡黄尘第8部分阅读

 不削皮,

    买飞机。

    夜来幽梦忽还乡,

    山药丝,

    山药片。

    山药介介,

    唯有涎两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烧山药,

    烤麻雀。

    一片笑声消融在暖暖的炉火中,东坡先生泉下有知,当死而复生矣。幸甚!幸甚!

    第十三章:喜鹊鹊一直在叫

    整个寒假,曲阳家里都在为了曲歌的婚事忙碌。耐不住曲妈妈的叨咕,曲老三还是请阴阳先生二毛眼给定下个娶亲办肆宴的黄道吉日----正月十八。这下可忙坏了一家人,毕竟是娶媳妇的大事,从里到外都得准备,虽说身怀有孕的小乔给婆家减免了不少可有可无的嫁妆,算是个‘最惠国’的待遇。但老曲家一商量,觉得还是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小乔,再说,村里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呢。冬装两套,夏装两套,红色的毛衣毛裤,红色的内衣内裤,秋衣秋裤,趁小乔肚子不怎么显怀的时候,两人早早地相跟着到托县置办好了。至于四铺四盖,曲妈妈准备了两套棉花的,两套羊毛的,大红的绸缎面上牡丹花红彤彤如霞似火非常地鲜艳,透着喜气。

    曲老三和曲歌父子两更是没有一点空,装门窗、盘炕、打仰层,还有转角的大衣柜。一个冬天都在叮叮当当,总算停停当当,静待新媳妇过门。

    曲阳无所事事,只是偶尔觉得即将中考每天睡觉有浪费粮食之嫌才翻翻书,大多时候睡醒了吃,吃过了睡,过着猪一样的幸福生活。曲歌还置办了一件像样的家用电器,双卡录音机,曲阳把说明书翻了个稀烂,精心研究起这件新鲜物件。按下放音键,总有甜美的女声传出,甚是动人。

    “女人爱,潇洒,

    男人爱,漂亮,

    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

    我说你潇洒,

    你说我漂亮,

    谈恋爱说情话的甜言蜜语。

    现代人,条件好,

    爱情更能抓的牢,

    谈到终身大事就有烦恼。

    有爱情还要面包,

    有房子还要珠宝。

    ……”

    曲阳玩性顿起,按下录音键,开始了自己在音乐道路上的探索,对着一把简易麦克风掐着嗓子唱道。

    “岳母爱,彩礼,

    岳父爱,彩礼,

    不知不觉就挖空你。

    我说你花眉杏眼,

    你说我圆盘大脸,

    商品经济下的骗人话语。

    现代人,条件高,

    娶老婆还要美钞,

    球迷性眼的不呀不尿你。

    ……”

    曲阳声情并茂,情绪正佳,颇为陶醉,不料曲歌突然推门进来,一脸怒气,“曲阳你瞎嚎甚了,往出走。”就这样,‘唱’变成‘嚎‘,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用来形容两腿的人,后者多半是指四条腿的牲口。

    “哥,这录音机挺好耍,我再耍一阵阵。”

    “耍甚了,你不会把磁带给洗了吧。”说着按下放音键,传出的是曲阳变了味的声音,曲歌一把把曲阳拎起来,推出门外,“以后再不要进来。”

    曲阳愤愤离开正房,回到蜗居的南房里,感慨着自己的音乐梦想就此被无情扼杀,遂捶胸顿足,扼腕不已。

    由于时间紧,钱也不称手,老曲家只装修了靠东边的一间作为新房,其余的几间都有如狰狞的怪兽大张着嘴,要把什么吞噬似的,与东边崭新的门窗形成鲜明的对比。院子里凌乱不堪,羊粪堆的像坐山,烂草披摊了一地,和着冰雪,突兀在那里。曲阳心头一动,遂拿着把破锹,扛一把秃扫帚,打扫起院子来。他首先清理羊圈门口,把羊粪用两只箩头担到院子外边的粪堆上,让它们臭味相投。再把柴草收集起来,扔到院外,付之一炬。

    曲歌说,“你快不要瞎忙了,明天估计又可以躺着不起来了,没人管你,不用如此创造借口。”

    曲老三看看,笑笑继续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曲妈妈总是不住地叮嘱,“你把手套戴上,把棉鞋穿上,把围脖系上,把棉帽子戴上,冷了回家温一温,……曲阳没好气,差点说出‘慈母多败儿’这句经典的话。

    曲阳不做理会,对着一堆羊粪大发神经。第二天,四肢酸痛,曲阳一咬牙下地继续干活,几天下来,居然不怎么疼痛了,院子倒打扫得干干净净,据不完全统计,这可能是曲阳十几年来对这个家做出的最大贡献了,于是偷偷地骄傲了几天,端碗的时候也变得理所当然一些。

    过年,本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由于曲歌婚礼的临近仓促而过,都没来得及留下什么痕迹,就被翻了好几篇,初十四时候,厨子到位,开始准备肆宴上盘碗吃喝。

    说是厨子,其实只是村里专门做席面的大员外,大员外不是什么员外,也没赶上长袍纶巾的员外年代,只是徒有个员外虚名,胸无点墨,腰无几贯,也只能在红白肆宴上姑且混个肚饱。曲阳几次看见,大员外蹲在炉台上,把大块的肉片子塞到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一双干裂的手满是冻皴的裂痕,甩一把鼻涕在鞋底上一蹭,继续去锅里捞肥肉片子。吃饱了,便开始唱一首哀怨的曲子,剥葱的时候唱,切肉的时候唱,拉风箱的时候也唱,如泣如诉,如诉如泣。曲阳问大员外唱得是什么,大员外说‘你吃肉不?’。曲阳问了曲老三,才知道那是二人台里有名的段子《光棍哭妻》。

    十七的那天,房顶上安置了高音大喇叭,放喇叭的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两撇狗疣胡子厥厥着,一根纸烟插在歪斜的嘴里,有如搅屎棍上挑着个发霉的油圐圙。袅袅而上的烟雾让一只眼常闭着,这位老兄独具着离了歪斜的慧眼接着一根根的电线,操起麦克吹吹,“喂,喂”房顶上传来放大后的回声。“好了”,说着按下录音机的放音键,大喇叭中传来鼓匠的动静,哀声一片,正是晋剧三国大片,《诸葛亮吊孝》。

    曲老三冲进来,怒不可遏,“灰你妈的逼,你放的是甚!”

    狗疣胡子吓得把根搅屎棍掉在地上,赶快按了停止键,面部堆积出一个诡异的笑,好似被捉j在床妇人,“啊呀,东家,咱们是娶媳妇,娶媳妇,前两天白肆宴上的磁带忘了换。”随即又塞了一盘磁带进去,大喇叭中才传出欢快的唱腔。

    下午的时候,亲戚们陆续赶到,曲老三两口子不停地在大门口迎来送往,点头哈腰,笑容堆到僵硬,客套寒暄的话说到腮帮子抽筋。

    天黑的时候,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嘶吼着震动了真个村庄,但见它屁股上冒着黑烟,车轱辘上裹挟着雪沫子,停在老曲家的大门前。早有看热闹的孩子们把个大卡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看这安着轮子的钢铁怪兽。车上下来几位红光满面的人物,曲老三两口子上前拉着手一直坐到炕上,端上浓浓的茶。

    曲阳躲在人群中,目光打量着,那是几位迥异于在场其他人的人,无论是衣着还是脸上泛着的光泽。那位嘴上泛着油光,梳着大背头的是自己的大爹,旁边的白胖女人是大妈。那位架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是自己二爹,旁边的小女孩应该是自己的堂妹。这些人物平时一直扁平着脸悬挂在曲老三家的那个老旧的相框里,放佛今天终于得道成仙,飘然步入凡尘。

    大爹盘着腿坐在炕头,并没有接曲老三递过来的青城烟,而是从自己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方形金属盒子,慢慢地打开来,拿出一个透明的烟嘴接上一支过滤嘴香烟,在曲老三划着的火柴上点燃,在嘴角处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淡淡的雾。随后再次打开那个扁扁的铁盒子,拿了一根香烟递到曲老三面前,“老三,你尝尝哥哥的。”腔调是一种被粉刷过的此地方言,又有着收音机里播音员伤风肚疼的语气。

    曲老三慌忙按下那只白胖的手,“哥,留着你抽,我有这就行,你这个没劲。”说着挥了挥自己的旱烟袋。曲阳看着那两只交错却又黑白分明的手,心头有一点小异样涌了上来。

    曲老三满脸抑制不住地高兴,极力在扭曲面孔想要呈现一片欢天喜地,“大哥,二哥,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今,大清早起,喜鹊鹊就一直在叫,我就跟娃娃他妈说,大哥,二哥一定能回来。”

    大爹在炕桌上扫了一眼,曲老三忙推到大爹面前一只刚喝过的茶碗,“哥,你就磕到这。”大爹用食指在烟嘴上弹了弹,“你二哥昨天下的火车,在我家歇了一晚上,上午我去了趟厂里,好说歹说,给你把大汽车开回来了。这几年没有回来,咱们这的路越来越烂,足足开了五六个小时。”

    “夜里娃娃还问,这明天拿甚娶去,我还说不行就二套马车哇,你看,有大哥这大汽车,风光哩!”

    这时,旁边的白胖女人开了腔,“三兄弟,这车可不能随便开出来,你大哥和领导关系好,这可是个天大的面子。”

    曲老三微笑地看着大嫂,“那是,那是,大嫂你磕瓜子,”白胖女人在碗里扒拉了几下,捡着一颗顺眼的,慢条斯理地用她那长指甲慢慢地掰开,放到一张极精致的嘟嘟通红的嘴里伸出的舌头上。

    “大嫂,安邦和治国咋没回来,我多年没见娃娃们,怪想念地。”

    胖女人端起一碗茶水,转了几圈,选择了一处可以下口的地方,轻轻地吸了一口,碗沿上留下一丝淡淡的红。“安邦被单位里派去上海采购物资,这下逛远了,那可是大上海,我和你大哥也就去过一次,你看这只英格表就是上海买的,走得可准了。”说着的同时,抬了一下手腕子,露出几乎嵌在肉中那只叫表的东西。“我一再嘱咐这次给带只进口的电熨斗,安邦可不要给忘了。治国刚交了个女朋友,说是厂里技安处王处长的闺女,天天忙着看电影,压马路,不肯回来,他怕回来也没个地方睡,都让你大哥惯坏了,几天不洗澡身上就痒痒。”

    “娃娃们都有出息,这老家少吃没喝的,不怪娃娃们,真回来了,还不知道拿甚招待哩。”

    二爹扶了一下金丝眼镜,“老三,有甚招待不招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甚吃甚吗,我和大哥还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吗,这些年,我就想念咱们家的山药莜面,杀猪烩菜,辣椒抹酸粥。”二爹的口音有点变,但能听出来他在极力回到和曲老三一个腔调上来,说着,甚至摘下眼镜,用食指沾了一下眼角。

    曲老三看着二爹身边的小女孩,“这是小英子吧,都长这么大了。”说着用他那粗糙的大手去抚摸小英扎着马尾辫的头。小英子漂亮的大眼睛一眨,警惕地把头躲在爸爸的怀里,曲老三只好拉拉小英子的袄袖子,“小英子,过年有十几了,上几年级了?”

    小英子转动大眼睛,一脸的疑惑,二爹摸摸小英子的头,换了一种播音员的声音,“三爹是问你多大,上几年级。”随后转向曲老三,“小英子十一了,上小学五年级。”

    “这娃儿俊的,水灵着呢,我二嫂和小熊呢,好多年不见了。”

    “小熊明年,咳,我这嘴,说话这不就是今年吗,要参加高考,在家复习呢,你二嫂单位里忙得走不开,这不,刚提个工会主任,一天不着家,还得我给做饭,还以为是个多大的官呢。”

    大妈挪了挪两胯上的肉,惊叹道“吆,弟妹可有出息了,工会主任,正经领导啊,你瞧你哥,屁本事没有,参加工作都多少年了,还是个司机,就好活了那张嘴,剩下我们娘三个干耗着。”

    大爹翘着的嘴角慢慢下延逐渐平滑,“司机咋了,司机我也是一等司机,跟着领导混吃混喝,不是那九等司机开手扶拖拉机,开车的一身土,坐车的颠屁股。你说你那一身肉,饿着你了”

    “二兄弟,你瞧你哥,跟着领导不定在外面干什么呢,有人没人,总嫌我胖,我胖怎么了,我胖得健康,富态。别的咱也不懂,但环肥燕瘦还是听说过,这叫各有各的美法。这说话是年底的事,你哥大包小包给人家领导送,溜人家的腚沟子,说是领导给安排个车队主任当当,这都几个月了,一点动静没有,我看,八成靠不住。”

    二爹笑笑,“大嫂,大哥能当个车队主任,我看不错哩,动动嘴就把钱挣了。”

    大爹喝了一口茶水,神秘地说,“老二,不是八成,领导今天上午给我漏了口风,十成准了。”又看着曲老三,“老三,我要当上车队主任,那,不是夸口,你那二小子娶媳妇我给你弄一个车队回来,清一色的小卧车。”

    大嫂子嘴角一撇,“你瞧你大哥,三句话不理本行,清一色,还一条龙呢,一天跟着领导搬砖,修理城墙。”

    曲老三无不关切的问,“大哥,咋,这不是要提领导了吗,还干搬砖的活呢?”

    “你大嫂那是骂我呢,嫌我打麻将,现在这年头,打麻将喝酒那是正常人际交流,一天埋头苦干,累死也白搭,我不像你二哥,一转业就是干部,咱算什么,臭工人一个,能混到这份上,也算可以了”

    曲老三只有点头的份,不住的“是,是”地应承。

    大妈意犹未尽,一脸的不屑,“你那叫什么本事,二兄弟那才叫本事,不是我娘家帮衬着,我看你得回来和老三种地,得了便宜卖乖,现在你有本事了,瞧不上我这一身肥肉了。”

    曲妈妈满脸堆笑端上一盆清水,斑驳陆离的搪瓷盆边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大哥大嫂,先洗把脸。”

    大妈把裹在身上的棉袄褪去,露出针脚极细的毛衣,大红的颜色,鸡心的领口,一枚通黄的金佛用一条拴狗似得链子挂在脖子上,她挽了袖口,退下一只镶嵌着像是碎玻璃的白色戒指,然后是那只来至大上海的英格表。她极精细的洗过脸,又用毛擦过,原来平静的脸上显出坑坑洼洼来,曲阳躲在地下的人群里,忽然想起‘雨打沙滩万点坑’这句不恰到的话来。那胖女人拿过一个随身的小包,掏出里面的瓶瓶罐罐开始涂抹。

    曲妈妈把脸盆端下来,“曲阳,曲阳呢,去把水倒了。”

    曲阳挤过来,接过脸盆欲转身离开。

    二爹搭了话,“这是阳阳啊,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是个娃娃,这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后生了。还念书不,几年级,学习好不好?”

    曲阳只好端着个盆,站在那里回话,“初三了,成绩一般吧。”

    “初三了,好好念,高中在哪里?还在旗里,争取考个大学,咱们老曲家也出个大学生。”

    老曲三接过话头,“大学不敢想望,能给考个中专,问个媳妇不也容易点,这小子学习还行,不用人操心。”说这话的时候,曲老三一脸的自负,好像终于找到一件可以和哥哥们媲美的物件。曲阳也忽然觉得,原来自己可以成为父亲的骄傲,可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起过。

    曲阳转身去门外泼了水,回来重新盛好水,端上炕,大爹说不用了,小英子用一双葱白一样的手洗过她能掐出水的脸,随后伸着手,“爸爸,我的油,在我的书包里。”

    曲阳去柜顶上取了一个粉色的书包过来,小英子甜甜的说:“谢谢!”曲阳还以一个淡淡地微笑。

    二爹和小英子说,“英子,这是你二哥哥,你不是要骑马吗,让你二哥哥带你去。”

    小英子高兴地快跳起来,“说好了,二哥哥,你不许骗我,一定得带我去。”说着过来拉了曲阳的手拉了勾。小英子瞪着美丽的眼睛,“二哥哥,你能带我到草原上吗,爸爸尽骗人,说是老家到处都是草原,牛羊遍地,可是我们一路过来,只有灰蒙蒙的土黄|色,哪里有草原的样子。”

    曲阳心里说,我都不知道草原是什么样子,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现在是冬天给遮掩过去。

    门口一阵粗喉咙大嗓子响起,像是三九天掠过窗户纸的风,凌厉似刀,“啊呀,大换和二换回来了,一看门口的大汽车就知道是你们哥俩,咋,刚到,路上冷不冷。”原来的老赵四,裹着黑棉袄走了进来,嘴上喷着白雾,胡须上挂着银霜,冻着几个冰溜子,也分不清是鼻涕还是口水。

    大爹二爹都伸过手来,把老赵四让到炕沿边坐下,大爹递上了过滤嘴香烟,二爹划了火柴给点上,老赵四猛吸了一口,用手抹了一把胡子在裤子上蹭蹭,“啊呀,你们两位大人物给递烟点火,这还了得,大换二换,你们哥俩可有年头没回来了,家乡变化还是挺大的吗,不愁吃不愁喝,常回来看看才是。”

    大爹说,工作忙,一直没顾上,二爹说,一直想回来,孩子们都小,一晃多少年。小英子看着二爹,“爸爸,你是二换吗?”

    二爹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