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忽然想到嫂子还在她身后不远处等着她，父亲、母亲、叔叔、嫂子和舅姥爷的话轮番在她的耳边盘旋：
“这是上帝的意志，天意不可违，你懂吗？”
“别再去见那个青年了，放弃吧，孩子，赶快结束吧，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对你造成的伤害就越深，到头来他也会大失所望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更容易使你们的家族成为众矢之的，恐怕到那时候你会自身难保，又怎么能保护海伦娜？听说在德国、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盖世太保抓捕犹太人的活动更加疯狂了，有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被送进达豪、布赫瓦尔德、萨克森豪森，还有其他几座集中营，而海伦娜也是犹太人，一个有信仰的、很虔诚的犹太人。”
“作父母的，还有比拿自己宝贝女儿的终生幸福，甚至是身家性命去冒险更愚蠢的行为吗？所以你还是听我的吧，你必须马上放弃这份感情。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爸爸妈妈，也为了他，你别无选择。”
“我看到了鲜血和眼泪，很多的鲜血和眼泪，我是说很多。”
“你们的结合将会导致血光之灾。”
“它们虽然美丽，可是花期只有两个多月，这对于喜欢赏花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这样好景不长，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
“即使你的父母同意迎娶一个犹太姑娘做他们的儿媳，恐怕你的国家也不可能容忍一个德国贵族家庭、党卫军上校的公子和犹太女人有什么牵连，想喜结良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一点，你考虑过没有？”
海伦娜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她猛地推了海因策一把，就在海因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的一刹那，她从他那强健有力的臂膀中挣脱了。
海因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恋人，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惊愕和困惑。
海伦娜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往回走。
“等一下！”
海伦娜站住了。
海因策走到她身后，迟疑了片刻，对她说：“你能不能把你那块手帕送给我？就是那块，绣着象棋的那块，知道吗？对我来说，再没有比你不在我身边更难以忍受的煎熬了，有了它，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
海伦娜迟疑着。
“我知道那是你的心爱之物，不过至少在我思念你的时候，可以像你一样，用它擦眼泪，行吗？”
海伦娜把右手伸出裙子口袋里，慢慢地掏出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往自己身后递了过去。
海因策伸出右手，从海伦娜娇嫩的手中接过了那块手帕，仔细端详着上面绣的棋盘和每一枚棋子，又用鼻子贪婪地闻着上面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
海伦娜紧咬着上嘴唇，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身子，可是当她转到一半时又停了下来，然后匆匆地向塔尼娅走了过去。
“怎么，你没有还给他？”
海伦娜没有做声，继续往前走。
“不仅如此，你还把自己绣的那块手帕送给了他。你怕他受到伤害，对不对？”塔尼娅叹了口气，“太难为你了，算了，别让爸爸妈妈看见就行了。”
海因策站在原处，呆呆地望着海伦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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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1）
十九、
海伦娜呆呆地坐在缝纫机旁，左手放在额头上，把头发往上搓起来。她伸出右手，仔细端详着自己心爱的新戒指。
这时，她听见父亲、母亲和嫂子三个人在外屋谈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所以听不太清楚，她轻轻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母亲说：“你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这孩子脸色很不好，她是不是在责怪你？”
“责怪我把她骗回来？不，她没有这个意思，丝毫也没有。”
“我看她现在还是有些举棋不定，塔尼娅，”父亲说着擦着一根火柴，把烟斗点燃，吸了几口，“我们全家人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她，她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要忍痛割爱，和自己心爱的人分手，一点儿都不伤心，还能那么气定神闲，那就不是海伦娜?奥本海默了。我也是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
“说的倒也是。”父亲吸了一口烟，说，“可是那个热血青年还会来找她，我们总不能把女儿的恩人拒之门外吧？也不能把海伦娜软禁起来，大家像看押犯人一样从早到晚监视她吧？”
“当然不能，不过等他明天再来到咱们家的时候，他会发现，我们已经人去屋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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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2）
一辆公共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
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海伦娜望着窗外，她根本没有在意路边的美景，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外出旅行的喜悦。她的思绪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村庄一样杂乱无章，最近发生的事颠三倒四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夺取棋后桂冠的第二天早晨在柏林火车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料火车发出了一声长鸣，她猛地回过身一看，车厢门已经关上了，火车开始启动了。
前天晚上在华沙火车站，海因策一个健步从车厢门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她上了火车，还对她说：“真是太有意思了，你该下火车的时候下了火车，该上火车的时候你又上了火车，可爱的火车！”
“都怪你，你真讨厌。”
“你哭得这么伤心，我能忍心吗？我只是想为了赢得更多的时间来安慰你。”
两个人在餐厅里吃牛排时，他说：“相传在两千多年以前，印度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总之，战场上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有个聪明人看见了这种惨不忍睹的景象，他突发奇想，塑造了一些形态各异、身穿盔甲的将士当作棋子，把激烈的战斗再现在棋盘上，很快，嗜血成性、贪得无厌的国王、将军和王公贵族们就被这个在八八六十四个格子上展开的其乐无穷的智力游戏深深地吸引住了。从此，战场上的血腥厮杀逐渐被棋盘上的斗智斗勇所取代。”
那天下午，在河畔庄园，他从她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男人强有力的臂膀和宽广的胸怀。
那天晚上，棋局结束后，她刚一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就在她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倒的一刹那，她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
前天下午，海因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记者招待会的现场，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动得厉害。
昨天那盘没有下完的棋从头到尾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大概只有耶和华知道这盘棋要是继续走下去，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前天晚上，在寂静的热拉佐瓦沃拉站，海因策把行李放在地上，双臂搂住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在原地旋转着。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的额头和眼睛紧贴在一起。
在河畔庄园的那天夜里，他把的她抱起来。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额头紧贴着他的肩膀，就像一只撒娇的小猫一样。他把的她抱到床上，用强健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她，对她说：“我爱你！”
还有前天夜里，那温情的一幕在舅姥爷家再次上演。
“你不要这样愁眉不展，亲爱的，”坐在她旁边的怀抱着雅各布的塔尼娅安慰她说，“我们今天之所以做完祷告就直接从教堂出发去比亚沃维耶扎国家公园 ，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散散心，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虚无缥缈的事了。”
“是啊，海伦娜，”阿尔伯特说，“我们知道你喜欢自然风光，喜欢清静，这地方要真像杂志上宣传的那样，那一定合你的口味。”
“自从你回来，爸爸就一直念叨，说要带你出去玩玩，让你好好领略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让全家人作陪，昨天又提这事。”
哥哥、嫂子对平时沉默寡言的海伦娜在不知道怎么应对别人提出的话题时干脆一声不吭的这种习惯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不期待她眉飞色舞地畅想与全家人一起旅行的快乐，但是没想到她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细小的声音淹没在汽车行进发出的噪音当中。
“你在说什么，亲爱的？”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海伦娜喃喃地说。
塔尼娅轻轻地拍了拍海伦娜的肩膀，对她说：“一个不该爱你的人爱上了你，而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该爱的人。”然后，她又对雅各布说：“来，宝贝儿，妈妈累了，让姑姑抱抱你。”说着，便把雅各布抱到海伦娜的腿上。
海伦娜忽然冒出一句：“按照教规，安息日是不能出门的。”
“这是我的主意，孩子，”坐在前面的父亲回过头来说，“偶尔违反一次教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仁慈的主会宽恕我们的。要是上帝一定要惩罚谁，就让上帝惩罚我吧。”
海伦娜感到于心有愧，往常父亲一向要求大家严格遵守教规，自己也以身作则，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会在安息日出门。而今天，为了不让她陷入更深的泥潭里难以自拔，为了不给这一对已经深深地坠入情网却根本不可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不得已才这样做，她完全能理解全家人的良苦用心。
海伦娜把下巴紧贴在雅各布的头上，她那思绪混乱的脑海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闪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要是也能有个像雅各布这样乖、这样可爱的儿子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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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3）
海因策把敲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怎么还不开门啊，海伦娜？我的心肝！”终于，他听见了脚步声，是开门的声音。他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简直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仿佛看见门开了，海伦娜面带着羞涩的微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扑到他的怀里。
“小伙子。”耳边传来了一位老妇人的声音。
海因策定睛一看，他大失所望。开的不是眼前这扇门，而是邻居家的门，出来的也不是海伦娜，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已经在这儿徘徊了半天了。”
“请问，这家人……”
“今天上午在教堂做完祷告就全家出动，往长途汽车站方向去了，还带着不少行李。”
“什么？！他们要去哪儿？”
“我问过了，可是他们都不回答。”
“那海伦娜呢？”
“你是问那姑娘？她也一起走了。真奇怪，我们犹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安息日这天出门的，这是禁忌。”
海因策一时愕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手提包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哗啦”的一声。这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老妇人什么时候进屋的他都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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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4）
海因策一路打听着来到长途汽车站，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比如，她还在等车；比如，她坐上了汽车，就在发车前几秒钟，她看见了他，于是就从车上走了下来，汽车开走了，把她的家人带走了，而她却留了下来，就像当初在柏林火车站时的情形一样。
他在候车室、站台徒劳地寻觅着，甚至还在女洗手间外面站了几分钟，连海伦娜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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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5）
可是他仍然不肯轻易放弃，他独自一人沿着维斯瓦河岸边急匆匆地走着。头顶上炎炎的烈日晒得他心烦意乱，他无暇顾及两岸的美景，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海伦娜——他心中的女神，无论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美人鱼铜像附近。“说不定我还有和昨天一样好的运气。”他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海伦娜平时习惯独自一人坐的那个长凳走去。
长凳上空无一人。
眼看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海因策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也许还是不死心，期待着奇迹出现；也许是想触景生情，坐在这个清静的地方，更能激发他回味和海伦娜一起度过的美好而短暂的时光，于是，他又回到长凳上坐下。
他拉开提包拉锁，掏出那副他珍藏了二十二年的象棋，把棋盒打开，把所有棋子都拿出来放在长凳上，展开棋盒，扣在长凳上，把一枚枚棋子放在相应的格子里，白棋放在对面，黑棋放在自己一侧。
棋子摆好后，海因策郑重其事地伸出右手，他仿佛看见海伦娜嫣然一笑，也伸出右手，两位棋手像参加一场正式比赛一样握了握手，可是转瞬之间，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凭借自己超凡的记忆力还原着昨天下午的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尽管没有记录下棋谱，可是每一步棋都准确无误地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口气还原到最后一步，然后稍微定了定神，略加思索之后，按照他当时既定的主意，把黑王从f8格轻轻地挪到e7格。
“该你了，我的棋后，你打算下在哪儿呢，能告诉我吗？”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过脸，向甬道上望去。她那柔美曼妙的身姿、宛若天仙的美貌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心烦意乱地把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全都扒拉倒，就在这一刹那，他猛然回想起她说过的话：“他们是有灵魂，有灵性的，每当他们站在棋盘上，耶和华就赋予了他们生命，所以作为棋手，要精心呵护他们，不能让他们做出无畏的牺牲。每走一步棋都是棋手与棋子之间进行交流的过程，作为棋手，要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哦，对不起，亲爱的！瞧我多么鲁葬。”他双手捧起白皇后，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把所有倒下的棋子全都立着放在棋盘边上，把棋盘翻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棋子都装进来。“好啦，你们休息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海伦娜的手帕，把它展开，平铺在腿上，海伦娜的微笑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绪和记忆早就被这块手帕的主人的微笑和忧伤、温文尔雅的气质和超凡脱俗的美貌所占据，他思潮翻滚，那温情的一幕幕就像电影胶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放映：
本来可以一股作气拿下第15盘棋从而挑战成功却因对手使出的卑鄙肮脏的手段而被判负的海伦娜当着国际棋联当值裁判长的面对他说的那句话：“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话音很低沉，可听起来却是那么掷地有声。
在柏林火车站，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姑娘从火车上走下来，周围的一切仿佛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快步迎上前去。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向对方说什么，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了。
在电影院门口，被党卫军的那部该死的阅兵式纪录片搅得没有兴致继续欣赏电影《乱世佳人》的海伦娜焦躁不安地说：“真是讨厌！战争战争战争！我烦得都要喊出来了！”
“你是在背台词吗？”
“电影里的战争没结束，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难道人世间没有战争就不行吗？难道我们人类不自相残杀就不能生存吗？”她那双清澈柔美的蓝眼睛是那么忧伤。
在餐厅里吃牛排时，两个人提起了象棋的起源，海伦娜说：“我听过这个故事，真希望有这么一天，我们人类能用象棋来取代血腥的厮杀。”
海因策一边开车一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朗诵号称是他本人的作品：“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说着，他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呵呵，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胡乱瞎写的。”
“看起来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很有创作天赋了，真没有想到，你不仅是当今的象棋世界冠军赫尔维格先生，还是著名的诗人席勒先生。”
海因策哈哈大笑。
“这首《欢乐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会唱了，恐怕比你创作出来的时间还要早几年。”
海伦娜的那首《皇后前面的小兵》，海因策早就牢记在心，尽管只听她朗诵过一遍，?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