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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鉴师第4部分阅读

会结实壮硕到哪里去,加上他的漂亮脸孔并不适合配上太粗犷的身材,瘦巴巴没有赘肉的他,抱起来说不定会像在抱树干,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勉强抵达他胸口,抱住他时,耳朵正好可以贴在他的心窝口,听见强而有力、沉稳、规律的心跳,那感觉一定很好!

    但,一切仅限于幻觉,即便她流尽口水,也没机会实行脑中任何一种绮丽美景,想试试抱公孙谦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树来抱抱才实际些。

    “你谦叔叔没有你软绵绵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给她一个熊抱,小孩子身上浓浓奶香,很难让人不爱。

    “人家比谦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红红软软的小嘴儿,孩子气地诉苦:“爹娘都说,我再胖下去,以后会卡在门框里不能动……”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浑圆饱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瘦呀!她每天吃五碗甜丸子汤时都还在思考这个困扰人的难题呢……

    小胖妞显而易见的沮丧,让可爱圆软脸儿像尝了黄连似的塌垮下来,李梅秀拧拧绵糖一般的小粉颊:“你哪里胖?一点也不。”这是谎言。小胖妞的身形,绝对是同龄孩子的一倍有余,她时常被小男孩欺负,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猪”取笑她,每每都害球球挂着大大小小颗的泪水,以及与臭男孩扭打互殴的伤口,哭着回家向爹娘告状。

    谁说孩子不懂自尊受伤之痛?

    言语上恶意的奚落、表情的哂笑,都会令孩子察觉,并在心中难过好半天,甚至变成一辈子阴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认真与她平视,再义正词严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晒衣竹架有什么不同,但她听得懂最前头三字。李梅秀很认真、毫无心虚地说:你不胖,让小胖妞率真地绽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齿,好开心好开心地攀住李梅秀,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对嘛,我也觉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进李梅秀臂弯间,要让李梅秀掂掂她的体重,谁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撑不住——别说是一个寻常七岁孩子已经相当有重量,更遑论是等同两个大孩子同时扑上来的小胖妞。

    “唔——”娇小的李梅秀踉跄,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无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蓦然消失,小胖妞飞在半空中——不,不是飞,她被人拎高高的,从李梅秀身上离开。

    “你想压坏她吗?”公孙谦单手抱高小胖妞,另一只手牵起李梅秀。

    “谦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头这么冷,你们一大一小在这儿逗留,不怕着凉?”

    “谦叔,婶婶说你抱起来没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献宝似的说完,拍拍公孙谦的胸口:“一定是谦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点饭!”

    童言无忌,一说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里挖个洞,把小胖妞给埋进去!

    “哦?她这么说?”公孙谦淡淡扬眉,觑往李梅秀,前者神态趣然,后者则是火红了脸,赶忙压低头,不敢与他平视。

    他不记得她抱过他,何以会有他抱起来没有小胖妞舒服的评语流传?

    “婶婶喜欢抱起来软呼呼的身体啦,谦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来她嫌弃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没有。”李梅秀嚷着要辩驳,一抬眸,与他四目交接,见他眸光促狭,一股热气窜上脑门,辣红她的面颊。

    远远传来账房妻子寻找宝贝女儿的声音,大嗓门让三人皆听得仔细。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关在房里,都逼人家要读书……”小胖妞低声埋怨。孩子贪玩,坐不住,一碰到书,眼皮就重。

    “有书读多好,谦叔以前小时候,想读书却没办法读,你这般幸运,还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谦叔也爱说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听他数落。虽然谦叔不会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听极了,可她就是不爱听这些嘛。小小身子挣着扭着,从公孙谦臂弯间要离开。

    “我得快些回去,谦叔,放人家下来啦,人家会乖乖读书的……”后头那句,说得很敷衍,视线还赶快心虚飘开,摆明就是说说罢了。

    “不许说谎。”公孙谦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与公孙谦熟识七年,公孙谦的固执个性,年纪尚轻的她也很明了,敢骗谦叔的下场好惨。

    “人家真的会乖乖回去读书啦……”这回的保证,真诚了许多许多,几乎不难想象这小娃儿一回房,马上就会埋首书册间,立志成为南城头一个女状元。

    “这才乖。”公孙谦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紧球,蹒跚地踩着湿湿滑滑的雪地,往账房一家居住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袄小身影消失于转角,公孙谦掌间仍握着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没放,她以为他是好意将她从雪地上扶起而已,应该在她站稳脚步之后就会放开她,但他没有,自然而然地牵起她,走回长廊,避开正缓缓飘下的细雪花。

    李梅秀不确定他来了多久,听见她与小胖妞的对话多少,或许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说不定只有一成,无论是哪一种,他绝对都听见她对小胖妞说的那句善意谎言。

    我只要再听见你撒一次谎,无论是对谁,我都不会再出手护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担,那时,别怨我冷眼旁观。

    他的告诫,她天天念、夜夜背,倒着复诵也快不成问题,她总是提醒自己,他已经亮出他的底限,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场无须他再赘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观,于是,她赶快替自己先辩解。

    “我没有说谎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当她在说谎骗小孩!虽然她的确是心存善意地欺骗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说什么吗?”他淡淡反问她,伸手拂去她发梢雪花。

    “还没有……”她就是怕他会说些什么呀!

    “你对球球说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谎言,那么,你同她埋怨我抱起来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没有埋怨……我又没有抱过你,怎会知道你抱起来……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圆圆软软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较舒服嘛。”李梅秀近来太习惯不扯谎,他有问,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着如何说谎的个性,收敛不少。

    她发现,说实话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嘛。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瘦。”

    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来没有她以为的不舒服吗?或是在鼓励她该亲手试试抱他的触感?

    李梅秀还没想通,公孙谦已经挂起一抹淡笑,穿越长廊,往暖烘烘的小厅继续走。

    手,还是交缠牵着的。

    此情此景,使得两人回想起当日在面摊吃完了面,却发觉彼此身上都没带银两的窘局——

    那天,也在飘着雪。

    “不过是两碗汤面,才几文钱,你们两个也付不出来?亏你们一身少爷小姐的高价华裳,来骗吃骗喝的哦?!”面摊老板一脸鄙夷,双臂抱胸,右脚不停地在摊位地板上啪啪跺着,他见多了吃霸王餐的家伙,还没人像他们,穿得体面,只点两碗汤面,吃完却摸不出半文结账。

    “我以为你身上会带很多钱。”李梅秀挨近公孙谦,悄声问道。他的衣着、他的风雅,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他像个随便一掏就有一捆银票的富公子。

    “我没有钱。”公孙谦两袖清风。“应该这么说吧——我一直没有赚过钱。”

    “怎么可能?你是严家当铺首席鉴师,一个月没有一千两也得给你五百两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圆圆的,听见好吃惊之事,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我是流当品,并非当铺重金礼聘的鉴师,当铺供吃供喝供用,让我衣食无缺。”他所赚的每一分钱,全属当铺所有。

    “这是剥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气呼呼地直跳脚:“你帮严尽欢赚进的银两,早就超过你的典当费吧?!她怎么可以还这样欺负人——”

    “喂喂喂,你们闲聊起来了呀?”面摊老板很不满受人忽视:“现在是怎样?面钱是付或不付?还是要直接跟我一块儿上官府去?”

    李梅秀虽是面摊熟客,她与小老板见过几次面,却没有交谈过……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场,她还能攀攀交情,问看看能否赊欠面钱,下回再一并给。

    “面钱我们当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请老板通融,我们会快去快回,绝不食言。”公孙谦说得相当诚心诚意。

    “不成不成,你们跑了哪还会回来,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钱可以,你们两人挑一个回去,另一个得留下来抵押。”面摊老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揽下最耗费体力的重则大任,这儿离当铺有三条长街,回到铺里更得做好让欧阳妅意哈哈取笑的准备,她自小被人追着跑,已经相当有心得,她还会抄近路,拐进别人家的前厅后堂,加上她脸皮厚,被当铺众人笑也无妨,但公孙谦不行,她才不让他做这些事。“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向公孙谦保证,并且向面摊老板再点一碗热羹汤要给公孙谦。

    “羹汤钱等会儿我连面钱一块儿算给你。公孙先生,在你羹汤还没喝完前,我就带着银两回来赎你!”前一句,是对面摊老板担保;后一句,是对公孙谦的承诺。话说完的同时,她转身就跑,在应该要小心行走的湿滑雪地上跑得飞快,连灰色棉袄的系绳都来不及绑好,只见迎着风的小身影,散开的棉袄啪啪翻掀。

    公孙谦半个字都来不及说,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这里等娘,娘马上回来接你。

    相似的承诺,有人曾在他耳边,带着哽咽,呢喃重复。

    好孩子,你要乖,别吵别闹,静静等着爹娘,好吗?

    好。

    他乖。

    他没吵没闹。

    他静静等着爹娘回来接他。

    透过当铺小房间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来来去去的面孔好多,独独缺少了慈祥的娘亲恶汉憨实的爹亲。

    那天,也飘着些许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缀满补丁的厚袄,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烛前,一针一线为他将哥哥的旧衣改妥补牢,要让他御寒过冬,今早爹娘要牵他出门时,娘为他亲手穿上,虽然冷风拂过,还是会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经心满意足。

    他搓搓快冻僵的双手,坚持不从灌进寒风的小窗旁离开,他相信,爹娘马上就会回到这处古怪的铺子,一右一左朝他伸来大大暖暖的手,牵起他,带他回家。

    窗棂外,积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开始坐进小房间时高出好多,晌午时的微弱阳光早已完全沉没于西方山峦后方,浓暗色的灰,笼罩天际,街道两侧的商家,逐渐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夜灯。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担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麻烦,才会延误时间……

    夜,越来越沉。

    对面布庄的幌子收了起来,大红灯笼灭掉了,接着是酒铺、再来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盏,是卖夜宵的什锦粥铺……

    为什么爹娘还没来?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当铺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别瞧了,你暂住的床位已经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当铺严老板怀里抱着一名襁褓婴儿,婴儿吮着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颜如樱瓣漂亮。

    “我爹娘等会儿就来接我。”他谢过严老板的好意。

    严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个孩子说太多残酷事实,只约略回他:“你爹娘不会这么快来,我经营当铺三十多年,极少遇见当日典当、当日取赎的客人……瞧你冻得唇色都发紫了,来,听话,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从街道上移开,即便外头已是空荡荡,没有半个路人。

    “你爹娘若来接你,我也不会强留你,放心吧,他们一来,我让人马上告诉你,好吗?”严老板面容和蔼,笑起来时,双眼眯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像极了亲切的弥勒佛。

    “……嗯。”他终于点头,想起身,才发觉四肢早已冻僵,连动动手指都会疼,他强忍下痛楚,按照严老板吩咐,在澡堂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们家很少有机会烧上一大桶的热水,一般都是从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来擦澡了事——再换上干净厚衣裳,躺平在严老板替他准备的小房,里头简单放有四张小床,其中两张上各睡了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和他们没有交谈,屋里只有他抖开被褥,以及躺下时,木板床发出的咿呀声。

    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当铺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来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等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当铺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表情多慈爱多怜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即使脱离童年许久许久,他每天夜里都会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对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尽头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公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看见孤寂长街,不想再看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看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个人在奔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奔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境。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

    李梅秀转回公孙谦落坐的小桌,发觉他一直盯着她,桌上那碗她替他点的热羹汤丝毫未动。

    “是不是老板对你说了没钱还敢上门吃面这类浑话?你怎么一口汤都没喝?”她猜测,边瞪面摊老板一眼。

    “我才没有。”面摊老板一边搅和一锅热汤,一边否认。“他从你跑掉之后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汤过去时,他连瞧也没瞧我一眼。”少诬赖他。

    李梅秀不再理会面摊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孙谦,蹲在他面前,被冷风僵得冰冰的小手,叠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视下,咧开笑容。

    “我把面钱付清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了。”她来接他了,用最短的时间,不让他久等。

    失去温度的掌心,却熨烫着他,像块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鬓边霜雪,她连发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温暖、目光温暖、眼神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