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摊老汉如此客气。
面摊老汉转过身来，打量着面色诚恳的少年郎，声音如钝器划过般沙哑：“老头子是快死的人，当不起小哥这句话。”
“我既然这么说，老丈自然当得起。”王石虽然态度尊敬，却是不卑不亢。
面摊老汉嘲讽笑道：“虽然当年太祖爷在这里吃过面，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年的人也大多进了黄土。老头子如今不过是个卖面的普通人，小哥不必这番作态。”
说完，老汉径直入了面馆里面，对外面的一主一仆不再理会。
旺财听到太祖爷这三个字，脑袋里轰的一声乱成一片，那双手情不自禁地抖起来，他忽然想到，太祖爷在这里吃过面，难道和自己坐同一个位置，用同一双碗筷？否则这老汉态度怎么如此恶劣？
王石瞧着老汉走进面馆，转头对面前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小厮说道：“七十年前太祖立国之前，曾入上京思索三日，他入城第一件事便是踏上这十里长街，然后走到这面摊吃了三碗面。”
他转眼望去，这十里长街依然寂寞，街道虽宽，两旁的商家却稀稀落落，开门之声渐起，偶有几条土狗从街角蹿出，叼着肉撕咬着离去。
“少爷，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吃面？”旺财牙齿战战，虽然老汉已经不见身影，他依然后怕不已，一想到这里是太祖爷吃过面的地方，他就浑身颤抖，生怕从屋檐街角飞奔出几十个黑衣大汉，将自己乱刀砍死，以治鲁莽犯上之罪。
王石瞧他这副可怜模样，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现在知道怕了？以后给我记住，做人要谨慎低调，别以为贩夫走卒就好欺负，哪天被人收拾了你才知道厉害。”
旺财忙不迭地点头，手背那处红肿依然剧痛难忍，他哪里还敢出言反对。
王石没有再理会他，想到今日发生的小意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风云激荡。七十年前，前朝轰然倒塌，天下顿时大乱，群雄逐鹿，狼烟四起。吴国太祖那时不过是东海一渔民，入上京城苦思三日，然后领兵而起，历经十五年终于打下千百万里土地，成就开国雄主。以草莽之姿，掌天下之权，最根本的原因不过是他在这上京吃了三碗面。
正因如此，这条普通寻常的十里长街才能存活在皇城之畔，居住的也大多是数十年前便生存于此的普通百姓。
王石这五年来通读正史野传，自然知晓这段典故，如今回味前人走过的路，不由得诸多感慨。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潇洒的人物也会湮没在时间的灰烬里，可凡走过必有痕迹，这十里长街便是如此。
他一夜未眠，百般烦恼，不明昨日来处，不知明日去处，今晨见到这十里长街，想起雄伟的上京城里不知留下多少旧人足迹，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反正少年不需愁，何妨上京一游。
第006章 彼之身份，吾之拳头
王石从十里长街出发，一路从皇城走向外城。
或许是吴国这片土地太过富饶，养成子民们慵懒的性情，哪怕日上三竿，很多人还躺在床上不思劳作。旺财自然知道这一点，也清楚上午的上京城实在没有什么可玩，但他方才被教训得太狠，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只敢乖巧地跟在王石身后，一句废话也不敢说。
王石穿过紫金大道，沿着狭窄的清河而行，两岸种着绵延不断的柳树，倒垂的柳枝在轻风中摇摆，像极了送心上人远去的少女莲藕般的手臂。河边偶有青石台阶，衣着朴素的女子用清澈的河水洗濯衣物，身后有顽皮的稚子追逐嬉闹。
虽然天下并不太平，但对上京城里的人们来说，那终究是太遥远以至有些模糊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吴国的三路边军镇守着疆域，不时会传来打败北郑或者西魏或者流匪的捷报。每到那时，上京城的人们总会走出家门，站在街旁看着那匹报捷的高头大马踢踏踏穿城而过，然后欢呼圣上英明，然后呐喊吴国强盛，然后转身回家关门，继续过着自己平淡的生活。
王石越行越远，从内城走到外城，目光所到之处，破败的房屋渐渐多了起来，普通百姓的脸上更多的是沉默和麻木。
外城是平民和商贾聚集的地方，当然也有青楼酒肆之类的场所，尽管比不上内城里的高档繁华，也是热闹喧哗所在。旺财本以为自家少爷是想寻个别有意趣的地方，可放眼望去，一路只看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们坐在二楼栏杆旁左顾右盼，远远说不上意趣，最多只能算滛趣。
直到他隐隐看见远处那个白色的塔尖，才猛地一拍脑袋，心想自己怎么把这里给忘了。
王石自然也看到了那座高耸的白塔，那里本就是他今天要去看看的地方。
外城值得一游的地方很少，白塔算是一个例外，无论天气如何，这里总是游人如织。即便是遥远异国来的客人，到了上京之后也会专程来白塔转转。高达五十丈的白塔是上京城内最高的建筑，站在塔顶可以眺望全城风光。当然，一般人没有资格上到塔顶，只有少数极有身份的人才能通过层层严密的守卫。
白塔建于五十五年前，分七层，普通人只允许上到第三层。如果还想往上，极有可能会被当作异国j细抓起来，关进军机处的密牢蹲上一辈子。因为塔顶能看到皇城的结构，所以白塔内遍布军机处的高手，将上面四层守卫得滴水不漏。
上京城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座远远高于皇城建筑的白塔存在，是为了纪念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吴国英烈。当年建国之后，太祖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在外城选址，择奇工巧匠造塔，塔基底下安葬着六十五位征战沙场壮烈赴死的吴国大将的遗体。
穿过几片起伏不定的土丘，出现在王石面前的是一条极长极宽的白石大道，道路两旁矗立着难以计数的雕像，远处路的终点便是白塔的底部。
王石站在这宽阔辽远的道上，身后旺财惊讶地说道：“这里也太安静了吧？”
前面说过，白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游人如织，可今天这白石大道上路人很少，安静得有些怪异。王石视力非常好，很快便从那些散落在大道四处的精壮男子身上找到了答案。这些人清一色的玄衣玄裤，面色严肃目光冷冽，凡是有普通人路过他们身边，都会被那种阴沉的目光注视得快速走开，不敢有丝毫停留。
“看来今天有大人物来这里了。”王石轻声说道，然后迈步向白塔走了过去。
主仆二人一路行去，那些玄衣男人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们，却并没有出手阻拦。
旺财跟在王石身后，被那些玄衣男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内心里渐渐溢出了恐惧，好几次忍不住想劝王石离开此地，可看到他自在从容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对自家少爷的佩服更增几分。
越靠近白塔，道上的普通人就越少，到最后只能看到标枪一样站立的玄衣男人。
离白塔底部的大门还有十来丈时，王石忽地停下脚步，饶有意味地望着前方，在紧闭的大门前，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场中的气氛绝对算不上友好。
背对大门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面相极其普通，唯一算得上特色的便是他那道连在一起的极浓极黑的眉，宛如一把冲天而起的大剑，让他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庞多了许多盛气与杀气。
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相比，面对大门的男人瘦弱得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他穿着白色长衫，一根布带束在腰间，这是太学院学子的制式衣服，已经被他洗得有些破旧，想来是穿了很久。
“我要上塔。”太学院的学子朗声说道，平和的声音中气十足，流露出一丝坚决的意味。
剑眉男人看着他，冰冷的目光像望着一团空气，薄薄的嘴唇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太祖有言，天下人皆可上白塔。”学子双手向上一拱，大声斥责道：“区区四十年不到，太祖的规矩就被改的面目全非，像我们这种人只能上到第三层，再往上就成了达官贵人的禁地。如果说这是为了皇城的安全，那我身为吴国子民，自然也能接受。可今天你凭什么关上大门，不许我上去？你要知道，白塔是吴国人的白塔，不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白塔！”
面对极有身份背景的剑眉男人，这位年轻的学子寸步不让，言语间刚烈气息如刀般喷涌。王石看着面前熟悉的背影，眼中醇厚笑意愈发浓烈。
剑眉男人依旧是那副冰冷表情，索性不再看年轻学子一眼，冷声道：“离开这里，我不会为难你。”
年轻学子自然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味道，毫不在意地冷笑道：“不过是狗仗人势，难道我会怕你？今天我偏要上塔，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从剑眉男人的身侧走过，笔直地走向大门。
剑眉男人忽地后退一步，然后右手探出，抓向年轻学子的衣领。对于他来说，这种问题经常处理并不麻烦，无非是将这个家伙甩出去，自有手下来修理他。
年轻学子虽然胆气十足，手上却没什么功夫，面对剑眉男人这一抓，显然是全无抵抗能力，但他一点也不惧怕，冷冷的目光盯在剑眉男人脸上，颇多嘲讽意味。
就在此时，一只粗糙的手掌抓住他的右臂，瞬息间将他拉得后退数丈，远离剑眉男人青筋暴露的大手。剑眉男人自然早就看见那个清秀的年轻人，可他竟没有看清王石是如何出手，只觉得眼前一晃，年轻学子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咦，是你？”年轻学子转头看见王石，有些惊喜地说道。
“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王石松开年轻学子的手臂，面色如常地打招呼，心中却觉得很奇怪。在他的印象里，面前的年轻学子虽然有些痴气，却不是那种悍不畏死的家伙。他一没有显赫的家世，二没有高明的武艺，怎么会如此悍勇地硬闯白塔。
面对王石，年轻学子不再像刚才那般咄咄逼人，和善的态度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看来你也要游白塔，正好我们做个伴，一同观赏，你看怎么样？”
事已至此，王石没有拒绝他的提议，毕竟大家都在太学院修习，总要顾念一丝同窗情谊。他自然看出年轻学子那点小心思，想到与他平时的行为大相径庭，不免也觉得很有趣。
他走到年轻学子身前，对剑眉男人和声说道：“麻烦阁下让一下。”
虽然刚才两人并未真的交手，但远处那些玄衣男人耳聪目明，早已将一切看的清楚，部分靠近白塔底部的玄衣人走了过来，行成一个围拢之势。剑眉男人并未理会王石的问话，而是伸出右手比了一个手势，那些已经走过来的玄衣人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注意到这一幕，王石不禁微微皱眉。出行时带着这么多高手护卫，而且令行禁止纪律森严，显然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此时在白塔上的必然是上京城内极有权势的人物。
他方才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一步十丈，落在剑眉男人眼里已经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再加上他此时貌似和善实则冷淡的态度，令剑眉男人不得不重新估量他的身份。
“小兄弟，我们过会就走，你不妨等上一等。”看不透王石的深浅，剑眉男人一开口便客气许多，与方才面对那位学子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王石问道：“我为什么要等？”
剑眉男人皱眉道：“我不想在这里动手，所以你必须要等。”
王石微微摇头，冷静地说出四个字：“于理不合。”
剑眉男人考虑的是彼此的身份，身份是个很没劲的玩意，也是个无处不在的玩意。他并不惧怕王石的身份，因为他身后有一尊很高很大的靠山，之所以如此客气，是他不想挑起事端，要知道上京城里国公满地走，大人多如狗，总有很多不知天高地厚喜爱惹事的少年子弟。
但王石不会去考虑彼此的身份，他做事喜欢讲道理。既然白塔人人可以上，那你把我拦在这里就是不讲道理，我不管你背后站着什么大人物，你不和我讲道理，我就和你讲拳头。
所以他极其自然地向前走了一步。
第007章 白塔上的少女
白塔很高，所以上面的风景很好，尤其是站在第七层塔顶外的平台上，能将全城风光收入眼底，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城一览无余，足以令人心生豪迈感慨。
一个紫衣少女站在塔顶的栏杆旁，面朝北方沉默眺望。
紫色其实更适合成熟的女人，带点冷艳的气息，能凸显女子身上那种成熟与高贵的气质。这位少女显然极喜欢紫色，她的长裙，腰带，洁白皓腕上的手链，以至于那一头青丝随意绾起所用的发带都是紫色，如此丰富的紫色穿在她身上并不别扭，反而有一种在成熟与稚嫩之间打转的诱人气息。
她孤独地望着北方，那里除了高大的城墙之外，便只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起伏平原。
她精致的眉眼间流露出清冷的味道，并非刻意如此，似乎她天生就应这样淡漠，对一切都能够冷眼观之的淡漠。
唯有她那双澄黑的眼眸里，有焦急，有思念，有担忧，有很多很多复杂的情感。
塔顶风疾，吹动她紫色的裙摆，也将她冷漠的气场吹散开来。
在她身后的阴暗角落里，站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者，他其貌不扬，苍老的面庞上有很多特属于老年人的斑驳痕迹，声音也显得沧桑平常：“世子用兵沉稳善谋，而且双方多有顾忌，很难发动大规模的交战，所以不必担心。”
听到老者劝慰的话语，紫衣少女想起当日离别之际，也是春暖花开之时，如今花开又一年，自己的兄长却归期难定，被困在边关的军城里，要时刻警惕戒备北郑凶悍骠勇的铁骑，她如何能不担心？
她自然清楚兄长的本事，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小兵，在死神面前都会得到公平的待遇。她身份尊贵，想要出上京城都不可能，更不要说远赴北方战场探望，所以只能来到这白塔上，排遣对自家兄长的思念之心。
站立的时间太久，她觉得腿脚有些发麻，不经意间从塔顶向下看去，发现自家下属和几个人站在一起，便皱眉说道：“回家吧。”
白塔底部，剑眉男人并不担心王石会暴起出手，他对自己的武学修为有足够的信心。他只是在判断，这个面相清秀的年轻人究竟是故意想闹事，还是拥有足够的底气来踏出这一步。
所谓底气，大抵便是家世、背景与靠山之类的东西。
“你如果硬要上塔，我会揍你。”缜密的判断并不会影响剑眉男人强硬的态度，他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所以言语间留下余地，可这不代表他会放行，比起自己肩负的职责，眼前的年轻人再麻烦也不是麻烦。
王石有些佩服剑眉男人的耐心，但他就是要挤压对方的耐心，逼迫他出手，所以声音愈发冷峻道：“我和他都是太学院的学生，都要参加半个月后的大考，换句话说，我们都是有功名的人。”
吴国大考三年一次，要想取得大考的资格，必须通过三级会考，这种制度听起来仿佛很简单，但所有吴国人都清楚，要连续通过三次会考的难度有多大。所以很多出现在大考中的学子年纪都不小，三十多岁很正常。而剑眉男人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已经能称得上有才之士。
“吴律上写的很清楚，能够通过三级会考便是贡士，见官可不拜，上堂可避刑，任何一个人敢对贡士造成恶意伤害，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都喜欢讲身份，我现在就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凭什么揍我？你确定你敢揍我？”王石神情依然平静，轻柔的话语中却蕴含极深沉的力量，以及一丝淡淡的不屑。
剑眉男人确实没想到面前二人年纪轻轻便是贡士，他本以为是太学院的普通学子，所以心里并不重视。吴国以武立国，但是自太祖以下十分重视文治，近些年不断拔高太学院的地位，而对象征着国家未来的贡士更是特别器重。
他望着身前空荡荡的白石大道，那道浓厚的剑眉渐渐抬起，如利剑欲出鞘，嘲讽道：“想来你们对吴律很熟悉，那应?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