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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第6部分阅读

不敢出。

    “今天是什么日子?”侧身背对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听到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问道。

    任宣平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父亲的话,今天是五月初五。”

    这人便是他的父亲,工部左侍郎任少安,只听他冷笑道:“你还记得是五月初五,难道你不知道初九便是大考之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出去花天酒地,莫非你这个逆子想气死老夫不成?”

    任宣平额头上的汗珠立马落了下来,颤声道:“孩儿不敢,只因是寿亭侯府的大公子下了帖子,所以孩儿才去应酬一番。”

    任少安脸色一变,骂道:“废物!你懂个什么应酬?怕是去狎妓才是正理!”

    任宣平脸色一红,再也不敢争辩。

    坐在任少安对面的那个儒者出言劝道:“世兄何必如此?平哥如今已是大人,断不会似往日孩提时那般嬉闹,你且由着他去吧。”

    任少安不敢驳了这人的面子,只好放过任宣平,然而面上依旧是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意味。任宣平松了口气,冲那位儒者感激地一笑。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走入厅中,冲任少安和儒者行礼过后,朝任宣平递来一封信,说道:“少爷,这是王大人府上公子命人送来的信,叫小的交到您手上。”

    任宣平接过信封,有些忐忑地不知该放到哪里,浑身不舒服地站在那里。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任少安皱眉问道。

    那位儒者笑道:“应该是礼部尚书王老大人。”

    “原来是他。”任少安神色有点古怪,对任宣平说道:“他儿子没事给你送什么信?”

    任宣平本想编些谎话蒙混过去,可又怕父亲强行看信拆穿自己,到时候只怕又是一顿责罚,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昨夜的谈话说了出来。

    任少安鄙夷地说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妄自猜测圣上心意。我说你怎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有人暗中助你,可你以为这样就能通过大考?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养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儿子!”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却瞧见对面儒者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停止对儿子的训斥,有些厌烦地说道:“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任宣平如逢大赦,慢慢地踱出大厅,然后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封先生,可是有事要告知下官?”任少安客气地问道。

    其实要论官位,他的品级要比对面这个儒者高,但他之所以如此客气,是因为对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三皇子的书课先生。

    封先生笑道:“恭喜世兄,贺喜世兄。”

    任少安奇道:“封先生这是何意?好端端的何喜之有?”

    封先生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工部这种地方怎么是世兄长待的地方?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朝廷正是用人之时,世兄却一直在捣鼓征地建屋的琐碎事情,岂不是大材小用?”

    按理来说,这位三皇子的侍讲老师并没有资格谈论这样的朝堂大事,可任少安依旧听得很认真,因为他清楚面前这位封先生对三皇子有着怎样的影响力。此时听到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任少安按捺住内心狂喜道:“下官愚笨,还请先生教我。”

    封先生左右看了一眼,招手道:“世兄请过来。”

    任少安附耳过去,听得封先生一番言语,脸上变幻不停,一会惊恐一会激动,最后他咽口水道:“这是三殿下的意思?”

    封先生摇头笑道:“殿下事务繁忙,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但我们身为臣子的不应该主动做些事情?”

    任少安敬佩地点头道:“先生果然是国之栋梁,实乃我辈楷模。”

    封先生拱手道:“世兄谬赞。不过有件事我需要弄清楚,如果将来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平哥那里怎么办?”

    任少安一挥手道:“这个封先生不需担心,他是我的儿子,我让他做什么,难道他还敢不做?”

    封先生点头笑道:“世兄果然是果决之人,将来若是入阁为相,可不要忘记我这个老朋友。”

    任少安喜道:“将来要真到了那一天,封先生岂会在我之下?”

    封先生起身道:“咱们改日再聚,如今当务之急,我必须回去好好计议一番,看怎么帮朝廷除去那个祸害。”

    任少安亦起身道:“这是正理,请封先生代下官向三殿下请安。”

    封先生笑吟吟地与任少安道别,转身离去时脸上带着一丝激动,一丝鄙夷。等他走出任府坐上马车时,落日将好沉入地平线下,只留下几抹猩红鲜血似地残辉。

    第019章 山雨欲来

    天启二十八年,五月初六,正是一年中阳光开始展露锋芒的时候。

    礼部尚书府大门敞开,门口停着一辆遍体黑色的马车,四周散落十数位目光警惕的精锐护卫。若是有点见识的人,便能在这些护卫身上看到特属于军机处的标记。

    府里的仆人分两排站开,王粲从府里走出来,王夫人跟在他身侧,后面则是王石和一个长相平凡的壮年男子。

    走到马车前时,王粲停下脚步,转身对王夫人说道:“今蒙圣恩,得担此任,也是我王家的荣耀,你不必担心。”

    自家老爷能成为大考的主考官,这自然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可王夫人清晨起来便觉得心头很慌,眼皮一直在跳,好像会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将要发生一般。此时临别之际,她强颜欢笑道:“老爷,您在那边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无妨,自有人帮我打点这一切。”王粲往常严肃的脸庞上笑容温和,他对王石说道:“这几日不要再读书了,出去转转便好。”

    王石恭声应下,站在他旁边的壮年男人皱眉说道:“父亲此言不妥,再过几天便是大考之期,弟弟最好还是在家温书,多准备一分,到时候在考场上把握便更大一分。”

    王粲微微一笑,并未出言反驳,只是盯着王石的双眼,目光中充满怜惜和期盼。

    王石心中微动,记忆中,这应该是老尚书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蓦然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重了不少。

    “尚书大人,该启程了,咱不能让圣上等着。”一个军机处的密探走到王粲身后,低声恭敬说道。

    “走吧。”王粲点点头,然后在密探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黑色马车在坚硬的青石街道上缓缓驶动,王府一干人等站在门前目送它离去。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中,王夫人轻声一叹,然后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向府内走去。王石瞧了自家兄长一眼,见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放慢脚步落在众人后面。

    王东今年二十九岁,任工部员外郎,官居五品。以他这个年纪,能做到现在这个官职,不可否认有老尚书的影响。但与深沉如海的老尚书不同,王东在朝中的名声很响亮。且不要小看工部员外郎这样一个五品官,如果心有贪念,那随时都能收到一大笔雪花银。但王东显然不是那样人,相反他正直敢言,即便是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左侍郎任少安,他也敢针对工部存在的一些问题据理力争。

    有人称他做耿臣,有人称他为名门之后,但在王粲眼中,自己的大儿子只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迂腐的书生。

    “我不想给你增加压力,只想问问,这次大考你有怎样的把握?”王东缓步而行,开口问道。

    王石有些发愁道:“大哥,这还不叫增加压力啊?”

    王东正色道:“严肃一点。”

    “好吧。”面对这个比王尚书还要刻板的兄长,王石心里也是颇多无奈,却又发作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中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王东微微颔首,复又严肃地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家,却也知道你做出不少事情。以前我不赞同父亲让你去学习武道,如今看来多少有点用处。这个暂且不提,为何你前日要去离园过夜?那里是你应去的地方?”

    王石对于兄长是尊敬多过畏惧,或者说并没有畏惧之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坚持值得尊敬,比如那日白塔下的剑眉男人,又比如面前这个不到三十岁就有了白发的兄长。

    所以面对王东这句偏向严厉的质问,王石没有急着去反驳,而是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大哥,我想起来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在家里吃午饭了!”

    “王石!”王东一看他想溜,连忙伸手一抓。

    可惜他不修武道,哪里能抓住王石?见弟弟三步两步就出了府门,他那双刚毅的眼眸不禁透出无奈的笑意。

    出了尚书府,王石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再也没有那般沉重的压力。他没有去哪里游玩的打算,便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尚书府位于秀水街,这一带都是六部高官比邻而居,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街上的行人也少得可怜。王石之前那几年很少有逛街的兴致,或者说他两辈子都没有逛街的习惯,犹记得很多年前他曾有一个女朋友,相处的时光是旖旎的,也是美好的,唯一痛苦的事情便是陪她逛街。说来惭愧,那一世的王石好歹是身怀绝技的尖峰人物,却连一个小女子的耐力都不如,每每到了最后,他总是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那姑娘依然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王石曾想过联合几个老朋友开发出一种活力药水,专门卖给那些陪女朋友逛街而苦不堪言的男人,相信要是真的推出市场,一定会大受欢迎。

    天气甚好,上京城这段时间变得愈发热闹起来,因为举国学子齐聚,准备参加几天后就要开始的大考。那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们也坐着马车游逛于城中,偶尔挑起车帘露出一张含羞带臊的脸庞,打量着那些穿着学子服的年轻人,若是有中意的便悄悄记下,命侍女去打探一番是哪里的公子。

    吴国民风开放,这种事情十分常见,每次大考结束后,上京城总会进入一个婚嫁的高峰期。

    王石信步由缰,穿过一条条街道,偶尔驻足打量这座并不熟悉的城池。在内城一带,上京依然残存着前朝的建筑风格,以豪奢华丽为主,占地千亩的府邸不在少数,大都是达官贵人们的住所。建国之初,曾有大臣上奏建议太祖拆除这些带有前朝痕迹的府邸,另一方面这些府邸太华贵,对于一个刚刚占据天下一隅的国家来说,会带来一些很不好的影响。

    一生崇尚简朴的太祖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这些大臣的好意,反而是将内城里的府邸都收归国有,然后分配给那些帮他逐鹿天下的功臣,此举迅速帮他稳定住朝堂的局势,收拢了那些开国功臣们蠢蠢欲动的野心。

    上京城内像王粲这样凭借自身努力爬上朝堂重要位置的官并不多,大都还是寿亭侯柳鸿哲这样的世袭贵族。柳家几十年前曾是东南富族,在太祖起事后给与了倾家荡产的支持,最后换来的则是一个世袭侯爷的爵位,还有享之不尽的田产。

    所以在很多贵族眼里,王家其实是一个异类。王尚书这些年忠心耿耿地站在天启帝身后,等太子册立后,他又坚定不移地维护太子的地位与威望,这让很多人看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屹立朝堂三十年的老官除了见风使舵和拍马屁之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王石这段时间也明白一件事情,关于同文阁大学士的位置所传出的谣言,那显然是一个并不尖锐的信号,有人不愿意王粲继续往上走,而是希望他一辈子待在礼部尚书这个位尊而权卑的位置上,最好能从云端跌落下去,再被踩上几百脚,永世不得翻身。

    十年前,当天启帝任命王粲为礼部尚书的时候,群臣几乎是全力反对,因为他们很清楚,要想入阁执掌门下省,升任礼部尚书是必须经过的程序。但这件事在天启帝的一力推行下,兼之王粲本身的政绩考核无可挑剔,群臣在僵持了三个月后最终屈服。

    十年来,天启帝很多次想破格提拔王粲为大学士,都遭到极大的阻力,迫使他不得不一再将这件事延后。

    可天启帝如今这道旨意,却让王石有些看不明白。能够当上大考的主考官,这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落到王粲身上,事情背后的含义却格外复杂。之前王石和王粲也谈过这个话题,很显然王粲做了主考官,基本上他就没有再入阁的机会,即便是天启帝本人,也不愿意手下出现这样一个权柄无比深重的大臣。

    难道天启帝不愿王粲入阁?那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

    王石觉得自己好像堕入一片迷雾中,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联想到白塔下那场很诡异的刺杀,他猜想一定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只是他不清楚,在很有可能即将发生的风暴当中,他和王家的这些人又处于什么位置?又将如何应对那些不可预知的危险?

    王石停下脚步,注视着面前那片肃穆庄严的建筑,苦笑一声,不管老尚书是如何打算,自己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就比如说现在,他原本只是打算随便走走放松心情,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走到贡院附近。

    也许他潜意识里就想来这里看看。

    再过三天,吴国成千上万的学子就会齐聚此地,踏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块生死场,要么光宗耀祖,要么空耗三年,用一篇策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里便是贡院,吴国大考所在之地,无数学子心中或光明笼罩或乌云密闭的地方。

    第020章 有子哭墙

    贡院和太学院并无关联,太学院位于皇城一畔,距离此地中间隔着十来条街。贡院只负责容纳学子参加大考,三年开启一次,平时则有专人看守打扫。因为有资格参与大考的学子越来越多,所以贡院这些年来几经修缮,占地面积也越来越宽广。

    贡院前方是一片极宽敞的广场,大考开启之日,学子们便会在广场上排队等候,然后通过两边侧门的检查进入贡院。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堵红墙,往日会有不少游人走近观赏。因为大考马上就要来临,广场上多了几队来回巡视的禁军,相应的这里少了很多游人,多了几许肃穆气氛。

    王石沿着宽阔的街道走向广场,一路行来身边空空荡荡,除了偶尔扫过来的禁军将士冷峻的眼神,这初夏的贡院广场竟是显得无比冷清。

    他面前的红墙高丈许,长约三十丈,墙壁粉刷成淡红色,从最右端开始用烫金大字刻着十几个人名。

    很早之前他就听说过,能够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贡院红墙上,是吴国无数学子心中最热切的梦想,因为这代表着大考状元这样一个无比荣耀的身份。吴国建国至今,能在红墙上留下的名字才十七人,只占据墙体右端极小的一部分区域。

    王石从最右端看起,终于在这些烫金大字中发现他父亲的名字。

    当年孤身进京的王粲,可谓是一篇策论名动上京,被先帝直接钦点为状元,从此鲤鱼跃龙门,及至今日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

    想起老尚书当年风采激扬的韶华岁月,王石不禁有些心神向往。

    就在他遥想当年时,红墙对面却传来一阵极其伤心的哭诉声。

    这里是红墙,不是哭墙,是吴国学子心中的圣地,怎会有人在此哭泣?而且这声音的主人明显是个男人,他旁边还有个口齿不清的男子,不时笨拙地劝慰几句。

    王石隔墙聆哭声,抬头望了一眼澄净蔚蓝的天空,微微提高声音说道:“在这里埋头痛哭可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墙对面的哭声嘎然而止,过了一会,一个嗓音极细的男人声音传来:“我哭我的,跟你何干?”

    王石心想你又不是林姑娘,我更不是宝二爷,难道还要在这里辩一辩哭与不哭的问题?他眉头一挑,朗声说道:“你要是想哭便躲在被子里哭,那样谁也管不着你。”

    “我家少爷的事情,你不要管!”这个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就是还没脱去那份稚嫩,想来说话的人年龄不大,应该是那位少爷的书童伴当。

    “阿牛,不要和这人吵闹,我自伤心,由他去说吧。”那少爷说到最后嗓音又开始哽咽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伤心。

    王石伸出手,抚过红墙光滑的墙面,在上方那几个金色名字旁边停住,有所感道:“你不是伤心,是害怕。”